我们的马车不快。
我也不急。
江南老家,几千里地,慢慢走,正好看看风景。
这十年,我困在京城那座四方城里,看的最多的就是账本和地图。
现在,地图变成了真实的山水。
挺好。
离开京城第三天,我们到了一个小镇。
找了家客栈住下。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见邻桌的人在聊天。
“听说了吗?京城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
“当朝宰相江哲,告老还乡了!”
“江相?他不是才四十出头吗?怎么就告老了?”
“嘿,你这就不懂了。功高盖主嘛!听说啊,是新皇上觉得他碍事,把他给踢走了。”
“那以后这大晏,可怎么办啊?我可听说了,咱们这几年能安生,全靠江相撑着。”
“谁说不是呢?新上来的是国舅爷,叫李卫,一上台就干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
“要在京城建个什么‘镇国玉龙’!听说要花好几百万两银子呢!说是建成了,能保佑我大晏风调雨顺!”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叹。
有的人觉得这是好事,是祥瑞。
有的人忧心忡忡,说这得花多少民脂民膏。
老福在我旁边,听得脸都白了。
“大人,这……这才三天,消息就传这么快?”
“而且,他们还都说是您被踢走的……”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
“很正常。”
“朝廷想让百姓听到的,就是这个版本。”
“一个功高盖主、不知进退的老臣,被英明神武的新皇拿下,然后由贤良的国舅爷接替,开启盛世。”
“多好的故事。”
老福气得吃不下饭。
“他们这是颠倒黑白!”
“黑白,不重要。”我给他倒了杯酒,“重要的是,他们信了。”
百姓信了,那建玉龙就有了民意基础。
将来出了事,也赖不到皇帝头上。
只会说,是奸臣李卫蒙蔽了圣听。
赵恒那个小子,心眼比针尖还小,但权谋那套,倒是学得挺快。
可惜,他学歪了。
他以为治国,就是玩弄人心,制衡朝臣。
他不知道,治国,是算术。
是柴米油盐,是收支平衡。
是一门最枯燥,也最实在的科学。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路南下。
路上的见闻,也越来越不对劲。
按我的计划,这个时节,应该有大批从南方采购的粮食,由官府统一组织的漕运船队,运往北方,作为储备粮。
这条路线,我规划了三年,精确到每一艘船的载重和航行时间。
但是,我们走了十几天,一艘挂着官府旗号的运粮船都没看到。
反倒是看到了不少挂着“李氏商号”旗帜的船,满载着丝绸和瓷器,往京城方向去。
“李氏商号”,是国舅李卫的家族产业。
老福也看出了问题。
“大人,这不对啊。北运的粮船呢?”
我没说话。
心里跟明镜似的。
李卫那个蠢货,肯定觉得国库没钱建玉龙,就动了漕运的心思。
他把官家的运粮船,拿去给他自己家运货赚钱了。
至于北方的储备粮?
他大概觉得,离冬天还早,不着急。
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事。
脑子里没有了系统,我看不到实时数据。
但凭借十年的经验,我能大概推算出后果。
北方的粮价,要涨了。
而且会疯涨。
等朝廷反应过来,再去调粮,已经晚了。
因为漕运的船,都被李卫占了。
这就是系统崩溃后的连锁反应。
一个环节出了错,整个链条都会断掉。
又走了几天,我们到了黄河渡口。
河水湍急,泛着浑黄的泡沫。
对岸,决堤的口子还豁在那里,像一道巨大的伤疤。
河边的工地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民夫在有气无力地敲打着石头。
之前我申请的修堤款,拨下来了吗?
看样子,是没有。
那笔钱,估计也进了“镇国玉龙”的预算里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头,蹲在河边唉声叹气。
老福过去搭话,递了根烟。
“老总管,这堤,怎么停工了?”
那老头接过烟,愁眉苦脸。
“别提了!朝廷拨下来的款子,前几天刚到,**还没坐热呢,又来了一纸公文,说是京城有急用,给调走了!”
“这叫什么事啊!眼看就要入汛了,这堤修不好,下游几十万百姓,都得跟着遭殃啊!”
老福回来了,脸色难看得像死了爹。
“大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这天下,已经不是咱们的天下_了。”
“咱们,管不了了。”
我不是圣人。
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可以为这个国家,为这些百姓,殚精竭虑。
但现在,那个手握权力的人,亲手把我赶走了。
他选择了一条死路。
我能做的,就是离他远一点。
免得他死的时候,溅我一身血。
坐在渡船上,看着那道巨大的决口,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大晏的留恋,也随着这滔滔黄水,流走了。
赵恒,李卫。
你们亲手拔掉了这个帝国最后的安全阀。
那接下来,就好好享受,这洪水滔天的盛宴吧。
这是你们自己选的。
我只是个辞了职的看客。
一个,即将看到一场盛大烟花表演的,前排观众。
京城,紫禁城,养心殿。
赵恒最近心情很好。
江哲那个老顽固一走,整个朝堂都清净了。
再也没人整天拿着一堆他看不懂的账本,在他耳边念叨什么“赤字”、“亏空”、“民生”。
烦人。
国舅李卫,现在是他最倚重的人。
李卫会说话,会办事,最重要的是,会让他高兴。
“陛下,您看,这是‘镇国玉龙’的图纸,请您过目。”
李卫献上一卷画轴。
画上,一条巨大的玉龙,盘旋在山巅,栩栩如生,气势磅礴。
赵恒越看越喜欢。
“好!太好了!”
“李爱卿,这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钱不够,就从户部拿!”
李卫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