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像一层厚重的茧,将我与过去二十四小时那个混乱、惊恐、只想缩回壳里的自己隔绝开来。窗外的云海翻滚,如同我此刻仍未平息的内心。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穿着得体、一直在翻看金融杂志的中年男士,前排是对全程都在**和讨论购物清单的小情侣。只有我,揣着一个足以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秘密,和一张苏念动用所有人脉才抢到的、价格让我肉疼不已的单程经济舱机票,飞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战场。
“晚晚,你确定没事?要不要我陪你?”苏念在电话里担忧的声音犹在耳边。
“不用,”我当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搞得定。就是……出去散心,找点新灵感。”这个借口蹩脚得我自己都不信,但苏念没再追问,只是利落地帮我搞定了机票和前期住宿。
“散心散到伦敦拍卖会,林未晚,你可真行。”我暗自吐槽自己,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陈教授给了我一个联系方式,是她在伦敦的一位华人学者朋友,可以提供一些当地协助。但我还没联系对方,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驱使着我——我想先靠自己,去亲眼看看,去亲自确认。确认那是不是只是我的幻觉,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被“选中”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在辗转反侧中度过。落地希思罗机场,陌生的人潮、迥异的语言、冰冷的空气,瞬间将我包裹。孤独和渺小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我按照手机导航,磕磕绊绊地找到苏念提前订好的、位于拍卖行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房间狭**仄,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陌生的建筑轮廓。
没有时间倒时差,也没有心情欣赏异国风情。拍卖会就在明天下午。
我拿出平板,再次翻看陈教授传给我的关于那家“格雷厄姆拍卖行”的资料。历史悠久,但在业内口碑暧昧,以处理“来源复杂”的藏品著称。而“火凤镜”的图录被安排在一個名为“东方遗珍”的专场里,描述语焉不详,只强调其“卓越的唐代工艺和历史价值”,对其来源避而不谈。
第二天下午,我换上唯一一套看起来稍微正式点的衬衫和长裤(还是为了见甲方买的),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栋位于梅费尔区、外观古典而低调的建筑。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拍卖行门口站着身穿制服、表情严肃的保安。需要邀请函?我心里一沉。陈教授提过可以帮我弄,但被我拒绝了。现在怎么办?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试图解释:“我……我是来自中国的独立收藏爱好者,对今天的‘东方遗珍’专场很感兴趣……”
保安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我一番,大概是我这身行头和略显苍白的脸实在不像什么实力藏家。就在他准备开口拒绝时,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这位女士是我的客人。”
我愕然回头,看到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约莫三十出头的亚洲男性。他微笑着向保安出示了一张烫金的邀请函,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您是……陈教授的朋友?”我迟疑地用中文低声问。
“是的,林**。我姓沈,沈慕言。陈教授委托我关照你。”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先进去吧。”
我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懊恼——到底还是没能完全靠自己。
走进拍卖厅,内部比我想象的更为奢华。暗红色的地毯,天鹅绒包裹的座椅,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古龙水、雪茄和金钱的味道。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衣着光鲜,低声交谈,姿态从容。而我,像个误入鹤群的丑小鸭,浑身不自在。沈慕言将我引到一个相对靠后、不引人注意的座位,低声道:“我就在附近,有事随时示意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目光却迫不及待地扫向前方展示区。很快,我看到了它——
“火凤镜”。
它被单独陈列在一个独立的防弹玻璃罩内,上方打着一束冷白的聚光灯。镜身比“青鸾镜”稍大,边缘的火焰纹饰仿佛在灯光下真的在流动、燃烧。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囚禁的、等待被标价出售的囚徒。
几乎是同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情绪——深切的悲伤,被禁锢的痛苦,还有一丝……仿佛察觉到同类靠近的、极其微弱的波动。
不是幻觉!它真的在这里!而且,它“感觉”到我了!
我强忍着立刻冲上去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拍卖会开始了。一件件瓷器、书画、青铜器被呈上,竞价声此起彼伏,数字滚动得令人心惊肉跳。我完全无心关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面镜子上,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共鸣,心跳随着它越来越近被呈上展台而加速。
终于,轮到“火凤镜”了。
拍卖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介绍着,语调夸张地渲染着它的稀有与珍贵。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镜子上,那股共鸣越来越强,甚至开始夹杂一些破碎凌乱的画面片段——不是梦中的拍卖场,而是更早的时候,昏暗的库房,戴着白手套的手粗鲁地检查,还有……一些奇怪的、与镜子本身质感不符的细微刮痕?
不对劲。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我。这共鸣感,虽然悲伤,却似乎……隔了一层?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或隔绝了。而且,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镜子的光泽似乎有些过于“新”了?镜缘似乎过于光滑平整?
“……起拍价,八十万英镑。”拍卖师的声音落下。
场内有人举牌,竞价开始缓慢攀升。
我的心跳得厉害。不能再等了!我必须靠近它,必须确认!
就在拍卖师准备落锤,一位电话委托的买家似乎即将以一百二十万英镑的价格成交时,我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这个不起眼的东方女孩身上。沈慕言在侧面投来惊讶和询问的目光。
“等等!”我用尽力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足够清晰,“我对这件拍品的真伪有重大疑问!”
场内一片哗然。
拍卖师皱起眉头,维持着职业化的微笑:“这位女士,我们格雷厄姆拍卖行对所有拍品都经过严格鉴定……”
“我要上手查验!”我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意外的坚决,“根据拍卖规则,在成交前,对拍品真伪有重大疑问的潜在买家,有权要求近距离查验!我有理由怀疑,这面‘火凤镜’是赝品!”
“哗——!”这下,不仅是哗然,更是带着各种语言的议论和质疑声。
拍卖师的脸色沉了下来。保安向前走了几步。就在这时,沈慕言不动声色地靠近,在与我对视的瞬间,借着身体的遮挡,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迅速塞进我手心。我下意识攥紧。
“女士,请注意您的言辞!您需要为您的指控负责!”拍卖师语气严厉。
我悄悄展开纸条一角,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小字:「格雷厄姆拍卖行,2019年曾因涉及高仿西周青铜器交易,被英国艺术品交易协会处以高额罚款并警告。」
我心下一凛,底气瞬间足了几分。
“我负责!”我豁出去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缺氧,但脑海中“青鸾镜”的微光和“火凤镜”那被隔绝的悲鸣给了我最后的勇气。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看拍卖师,而是转向场内那些好奇、审视、甚至带着嘲弄的目光,朗声说道,同时悄悄按下了手机早就设置好的录音键:
“诸位,这面镜子,据称是来自中国唐代的‘火凤镜’。我研究过大量唐代铜镜资料和实物。真正的唐代铸镜采用范铸法,镜缘通常会留下模具拼接的‘范线’痕迹,绝不可能像这面镜子这样边缘光滑如新,这分明是现代数控机床打磨的结果!”
我顿了顿,感受到场内一些专业人士目光的变化,继续道:“更重要的是镜背的火焰纹!唐代工匠手工捶揲、雕刻的纹路,每一笔弧度都带着呼吸感,是‘活’的!而眼前这面镜子,纹路规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毫无手工的‘活气’和神韵可言!这根本就是一件冷冰冰的工业复制品!”
“而且,”我举起那张纸条,虽然没有完全展开,但姿态做足,“据我所知,贵行在赝品交易方面,似乎并非首次出现问题!这样的前科,让我如何相信你们这次的‘严格鉴定’?”
现场彻底炸开了锅!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挤上前,闪光灯亮成一片。竞拍者们愤怒地议论着。拍卖行经理脸色煞白,试图解释,但声音被淹没在一片质疑和谴责声中。
拍卖行经理模样的人匆匆上台,与拍卖师低声交谈了几句,脸色铁青。他们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精准地指出专业破绽,甚至还翻出旧账。
“女士,您的怀疑毫无根据……”经理试图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那就让我证明!”我紧紧抓住规则,“让我上前查验!如果是真品,我为我造成的骚动道歉,并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如果是赝品……”我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现场僵持住了。众目睽睽之下,拍卖行如果强行拒绝,无疑坐实了心虚。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一些潜在买家也开始表示关切的情况下,经理咬了咬牙,示意保安放行,但紧紧跟在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