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阿姨那身鲜艳的红色运动服,在灰败的数据迷雾中,像一团燃烧的火。
她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富态的身形往我面前一站,整个广场的气场都拧成了一股绳。那不再是每天计较菜价、和邻居拌嘴的普通阿姨,而是一尊从历史里走出来的,真正的武者。
顾承忍脸上的从容第一次裂开了缝。
一个计划外的老太太,一个他数据库里根本不存在的变量。
“你是谁?”他皱眉,声音里是命令式的驱赶,“滚开,别多管闲事。”
“我是你惹不起的人。”
陆阿姨冷笑,根本不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只盯着那些呼啸而来的数据锁链。她不退反进,双手化掌为勾,形似鹤啄,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一探。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嗤啦!”
那不是金属碰撞的脆响,而是某种程序被强行撕裂的尖叫。为首的一根数据锁链,在陆阿姨的“鹤啄”之下,前端的代码结构瞬间崩溃,无数绿色的“0”和“1”像受惊的萤火虫一样四散纷飞,又在半空中湮灭。
陈小艳吓得嗓子都劈了音:“承忍哥,这……这是什么?这个老太太是新的BUG吗?还是网络不好,卡出奇怪的动作了?”
顾承忍没有回答,他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引以为傲、足以改写现实的“净化”程序,居然被一个老太太用……拳法给破了?
这不科学!这不符合他建立的任何一个数据模型!
“加大功率!给我把她和那些垃圾一起碾碎!”他对着手机低吼,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冒犯的恼羞成怒。
嗡——
空气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震颤。
更多、更粗壮的数据锁链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单纯的锁链形态。链身上布满了倒刺般的代码结构,闪烁着不祥的绿光,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腐蚀得微微扭曲,发出“滋滋”的声响。
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天罗地网,要把我们这群“老弱病残”彻底罩死在里面。
陆阿姨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她双臂再展,如大鹏亮翅,拳风呼啸,将几根扑近的锁链再次击溃。但这一次,那些溃散的代码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像有生命的病毒一样,试图重新聚合。
同时,更多的锁链从她防御的死角袭来!
陆阿姨的额头见了汗,呼吸也开始急促。她能靠着一股血气之勇硬抗,但对方的力量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
“小李!还愣着干什么!”她百忙之中对我喊,“你说的那个仙鹤舞!到底怎么跳!给个准话!再这么下去,阿拉这把老骨头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我这才反应过来。
系统任务是“协助她完成仙鹤舞”,是“舞”,不是“武”!
陆阿姨的鹤拳是刚猛的“术”,是物理层面的对抗,能破其“形”,但破不了其“根”。而顾承忍的力量核心是数据,是逻辑,是概念。要对抗概念,就需要同样来自概念的力量——仪式!
舞蹈就是仪式,是沟通“华亭鹤唳”这段历史印记,借用其力量的媒介!
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脑中飞速闪过所有关于鹤的姿态。电视里的赵忠祥老师,纪录片里的丹顶鹤,还有醉白池墙上那些模糊的古画……
“陆阿姨!拳法只能守!要用舞来攻!”我冲着她大喊,“收拳!单脚站立,那是‘鹤立’之势,是定!”
“打架就打架,跳什么舞……”陆阿姨嘴里嘟囔了一句,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猛地收拳,避开一根擦身而过的锁链,右脚脚尖稳稳点地,左腿竟然后发先至,向后高高抬起,双臂顺势展开。
瞬间,一个虽狼狈却依旧优美的平衡姿态形成了。
嗡的一声,一股无形的立场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那些狂暴的数据锁链,在靠近她身体一米范围时,速度陡然变慢,仿佛陷入了泥沼。
有效!
我心中狂喜,继续喊道:“双臂挥动,模仿鹤鸟亮翅!那是‘亮翅’之姿,是起!”
陆阿姨的双臂如真正的鹤翼般,带着一种古朴而优雅的韵律,上下挥舞。一股柔和的气流从她身上散开,不再是之前刚猛的拳风,而是一种温润的、富有生命力的波动。
那些数据锁链上的绿光明显黯淡了下去。
“引颈!向天!发出你最长的声音!那是‘鹤唳’,是鸣!”
陆阿姨仰起头,修长的颈部伸展到极致,胸腔鼓动,然后,一道清越至极的长啸从她口中迸发而出!
那啸声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高亢、清亮,穿云裂石,仿佛真的有一只被囚禁了千年的仙鹤,在这一刻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向着苍天发出自由的宣告!
音波如水纹般一圈圈扩散。
所到之处,浓郁的数据迷雾如同烈日下的积雪,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蒸发!
远处明代照壁上覆盖的绿色代码,像潮水般褪去,重新露出古朴的砖雕。
广场上,那些原本呆滞的大妈们,一个接一个地浑身一颤,眼神恢复了神采。
“哎?我刚刚……怎么回事?跟断片儿了似的。”
“头好晕啊……老陆,你这嗓子,练帕瓦罗蒂的?”一个刚清醒的王阿姨揉着太阳穴,下意识地吐槽。
顾承忍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惊慌。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区区声波攻击,怎么可能破解我的核心算法……这不符合逻辑!”他喃喃自语,第一次对他建立的世界观产生了怀疑。
陈小艳更是吓得躲在他身后,指着陆阿姨尖叫:“妖怪!承忍哥,她是个妖怪!”
“闭嘴!”顾承忍烦躁地一把推开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
我没有停下,趁热打铁,继续指挥着陆阿姨完成了“寻鱼”、“啄食”、“振翅”等一系列动作。
每完成一个动作,陆阿姨身上的金色光芒就强盛一分。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哎,你们看,我怎么也想跟着动啊?”之前吐槽的王阿姨,嘴上说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学着陆阿姨的样子,笨拙地抬起了腿。
“我也是……这调调,嘿,还挺带劲!”
一个,两个,十个……
最后,整个广场上几十个刚刚清醒过来的大妈,都自发地跟着陆阿姨跳了起来。
她们的动作有的标准,有的滑稽,有的像扭秧歌,有的像做广播体操,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和力量。
一支由几十个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太太组成的“仙鹤广场舞团”,就这样在数据末日中,宣告成立。
金色的能量从每个人身上升腾而起,在广场上空汇聚。
最终,一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翼展超过十米的巨大仙鹤虚影,在所有人的头顶缓缓凝聚成形。它优雅地扇动着翅膀,发出阵阵穿透灵魂的鹤唳。
【任务‘寻找华亭鹤唳之音’完成!获得‘鹤唳’之钥!】
【钥匙已存放,可在关键时刻用于开启‘方塔’封印。】
【新任务更新:收集‘莼鲈之思’之情。】
【任务描述:秋风起,思莼鲈。请帮助沉迷996福报的程序员张哥(吴郡张翰后人),让他鼓起勇气,在老板的企业微信里,成功发送那条旷工千古的名句——“老板,这班就上到这了,我想回家吃鲈鱼了”。】
我看着新任务,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个不靠谱的系统,总是在最史诗的战斗后,发布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指令。
张哥?张翰后人?这茫茫人海,我去哪儿找一个想辞职吃鱼的程序员?
就在这时,仙鹤虚影发出最后一声高亢的鸣叫,猛地冲向顾承忍布下的数据天网。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张由无数代码织成的巨网,在仙鹤虚影的冲刷下,如同沙堡般无声地瓦解、崩溃,化作漫天金绿色的光点,飘飘扬扬地落下,美丽而无害。
顾承忍呆立在原地,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他输了。
输给了一个老太太,输给了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输给了他最看不起的、所谓的“被时代淘汰的垃圾”。
他恶狠狠地抬起头,那双曾让我迷恋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怨毒和屈辱。他一把拉起还在尖叫的陈小艳,转身就走。
“李小白,你等着。”他的声音飘在风中,冰冷刺骨,“我会让你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我会把你珍视的这一切,连同你,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抹得干干净净!”
他的威胁,我已毫不在意。
我走到陆阿姨身边,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陆阿姨,今天谢谢您。”
陆阿姨豪爽地一摆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中气十足:“谢什么!都是松江的囡,应该的!丫头,放手去做。我们这地方,几百年了,邪不压正!”
我重重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心里还在盘算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张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我没在意,以为是垃圾短信。
可它紧接着又执着地响了一声。
我有些不耐烦地掏出手机,解锁屏幕。
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跳了出来。
“你好,请问是李小白吗?我是张翰。不是演戏的那个张翰,是写代码的程序员张翰。我好像……惹上**烦了。我在一家叫‘Meta-Origin’的公司上班……”
我拿着手机的手,停在了半空。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身后,是陆阿姨指挥着舞团的声音,和阿姨们整齐划一、气冲云霄的口号: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收腹提臀,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咖啡馆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从脚底板往上窜,但我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
坐在我对面的张哥,全名张翰,一个典型的程序员,黑框眼镜,发际线是重灾区,卫衣的领口洗得有些松垮。他面前那杯拿铁早就凉透了,拉花糊成一团,像一幅抽象的遗容。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死死钉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屏幕上不是密密麻麻的代码,而是一张循环播放的监控录像。录像里,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老太太正乐呵呵地把一个橘子剥好了,递给身边的老伴。
那是他的父母。
“他们……他们对外宣称是自主研发的‘创世引擎’。”张哥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但都是假的!他们在盗取!李**,他们在盗取整个松江的‘集体潜意识’!那些我们从小听到大的传说,弄堂里的吴侬软语,甚至是我奶奶哼过的童谣……所有的一切,都被抽走、扭曲,编码成他们那个狗屁的‘赛博朋克’世界!”
我的心脏狠狠一揪。
原来顾承忍的“创造”,是建立在“吞噬”之上。他不是在建造新世界,他是在为我们的世界举办一场披着科技外衣的盛大葬礼。
“我……我找到了后门,把原始数据备份了。”张哥的牙齿在打战,他想去拿桌上的水杯,手抖得太厉害,直接把杯子扫到了地上。
“哐当!”
玻璃杯摔得粉碎。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椅子上,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