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
就是化成灰,林素芬也认得。
门被人一把推开,连门框都跟着震了震。
一个穿着白背心、的确良阔腿西裤,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的男人冲了进来。
年轻版的顾卫民。
此时的他,只有二十六七岁,还没有后来那满脸横肉的油腻,但眉眼间那股子算计和贪婪,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点都没变。
他满头大汗,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抓起桌上的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一**坐在板凳上,把那把折扇摇得哗哗作响。
“妈,热死我了!这鬼天气能把人烤熟!跟你说个天大的好事!”
顾卫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眼睛放光地盯着林素芬,那眼神,就像是在盯着一头待宰的肥羊。
这场景……
林素芬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她记得。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一天!
上一世的今天,就是这个孽障,跑回来说要跟朋友合伙做钢材生意,那是当时的紧俏货,只要有本钱就能翻倍赚。
他张口就要两万。
那是1994年的两万块啊!可以在县城买两套小院子!
那是林素芬刚拿到的买断工龄钱,是她所有的养老本。
上一世,她心疼大儿子想要出人头地,被他那张抹了蜜的嘴哄得团团转,二话没说就把存折给了他。
结果呢?
钱被“朋友”骗了不说,这所谓的“生意”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是拿去给外面那个刚勾搭上的女人买金项链,还去地下赌场输了个精光!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顾家的一蹶不振,也是她悲惨晚年的起点。
“妈,我想好了,这次钢材生意绝对稳赚不赔!我有内幕消息!”
顾卫民见亲妈发愣,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在琢磨怎么掏钱,便更加起劲地忽悠,唾沫星子横飞。
“我现在就缺两万块钱启动资金。我知道你刚退下来,饭店里给的那笔钱还没动。你先把存折给我,等到年底,儿子连本带利给你拿回来,到时候给你买个大彩电,让你成咱们大院最风光的老太太!”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把手伸向了床头柜上那个印着牡丹花的铁皮饼干盒。
他知道,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那里面。
那只手,白白净净,十指不沾阳春水。
就是这只手,前世拿着从她这骗去的钱挥霍,最后却连一碗热汤都不肯给她端,还要把热汤倒进狗盆里!
林素芬看着那只手伸过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前世临死前的屈辱和愤怒瞬间爆发。
那不是手。
那是毒蛇的信子!那是吸血鬼的獠牙!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作为掌勺几十年的大厨,林素芬的手又稳又准。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搪瓷大茶缸。
那是厂里发的先进劳模奖品,上面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里面装满了刚倒的滚烫浓茶。
“顾卫民,你个畜生!”
林素芬暴喝一声,手腕一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过去!
“啪!!!”
一声闷响,伴随着滚烫液体的飞溅。
沉甸甸的搪瓷茶缸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顾卫民伸过来的手背上。
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茶缸在桌上弹了一下,又重重砸在他的脚面上,发出刺耳的咣当声。
“嗷!!!”
顾卫民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猛地缩回手,整个人疼得原地跳了起来。
“烫烫烫!死人了!妈你干什么啊!你疯了?!”
顾卫民疼得五官扭曲,看着手背上瞬间红肿起的一大片水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床上的老太太。
这……这还是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对他百依百顺、要钱给钱要命给命的妈吗?
林素芬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个子不高,有些微胖,但此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那种在国营饭店后厨掌勺三十年、手里管着几十号人、一把菜刀镇场子的气场,瞬间显露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顾卫民。
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又像是在看案板上一块待剁的烂肉。
顾卫民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背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连手上的疼都忘了大半。
“妈……你……你这是咋了?中邪了?不给就不给呗,发这么大火干嘛?”顾卫民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闪烁。
“咋了?”
林素芬终于开口了。
嗓音因为刚重生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钉子,带着血腥气。
“顾卫民,你还有脸问我咋了?”
她一步步逼近,气势逼人,那是真正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气场。
“上个月,你说你要买BB机联系业务,从我这拿走了三千,那是你爸留给你二弟娶媳妇的彩礼钱。”
“上上个月,你说你要请领导吃饭疏通关系,拿走了家里的五百斤粮票,转手你就倒卖换了赌资。”
“上周,你那个所谓的‘朋友’过生日,你偷拿了我准备过冬的一百斤煤球票去换了钱,给她买裙子!”
林素芬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声音提高一度。
顾卫民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后背“咚”的一声顶上了墙壁,退无可退。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恐。
这些事他做得极其隐秘,老太太怎么全知道?而且这笔账算得这么清楚?!
“妈……那都是借!借!”顾卫民脸涨成了猪肝色,还在强辩,声音却明显发虚,“我是你大儿子,顾家长子!将来是要给你养老送终、摔盆打幡的!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分这么清干什么?一家人……”
“养老送终?”
林素芬突然笑了。
笑得无比渗人,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杂物间,想起了那一碗倒进狗盆里的火锅底料汤。
“好一个养老送终。”
林素芬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顾卫民那件白背心的领口。
别看她五十岁了,常年颠几斤重的大铁勺,手劲大得惊人,硬生生把一米七八的顾卫民拽得弯下了腰,勒得他直翻白眼。
“你给我听清楚了。”
林素芬凑近他的脸,眼神冰冷。
“那两万块钱,是我留着给自己买棺材的。”
“我就算是把它烧了,把它扔进茅坑里听响,把它剁碎了喂狗,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因为给你,我还不如喂条狗!狗吃了还能冲我摇摇尾巴,看个家护个院!你吃了,只会想着怎么把我这身老骨头敲碎了吸髓,把我扔在尿盆边上等死!”
顾卫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还是那个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软弱可欺的妈吗?
这简直就是那把在后厨杀了三十年鸡鸭鱼肉的鬼头刀!
“妈,你……你别激动,我是卫民啊!我是你最疼的大儿子啊!”
“滚。”
林素芬松开手,嫌弃地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你要是再敢提钱的事,我就去厂里大院喊一嗓子,把你当年为了回城指标,把人家农村姑娘肚子搞大了又抛弃,害得人家跳河的事儿,给你好好抖落抖落!”
顾卫民脸色瞬间惨白,连嘴唇都在哆嗦。
这是他的死穴!
要是这事传出去,他在物资局那个好不容易混上的闲职立刻就得丢,搞不好还得蹲大牢!
“妈……你……你行!你狠!你别后悔!”
顾卫民捂着红肿起泡的手,咬牙切齿地放了句狠话,眼神怨毒:“等以后你老了动不了了,别求我!”
说完,他连滚带爬地转身拉开门,灰溜溜地跑了,那样子狼狈不堪。
门“砰”地一声关上。
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吊扇还在“咯吱咯吱”地转。
林素芬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良久,她走到墙边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那个女人头发还乌黑浓密,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眼神锐利,精神饱满,那是属于1994年的林素芬。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手腕上那块因为常年颠勺磨出的茧子。
脑海里,那些前世被骗走的一道道国营菜谱,那些未来三十年风靡全国的美食配方,像过电影一样清晰地浮现出来。
开水白菜、东坡肉方、蟹粉狮子头、九转大肠、葱烧海参、秘制卤肉、辣卤鸭货、香辣小龙虾、脆皮五花肉、螺蛳粉、手打柠檬茶、特调咖啡、三明治……
这双手,是拿过金奖的手。
这双手,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这一次,全都在她脑子里。
林素芬转过身,拿起桌角那把平时切西瓜用的菜刀。
雪亮的刀锋上,映出她那双锐利得有些吓人的眼睛。
她用大拇指轻轻试了试刀刃的锋利度,指腹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这一世,我的手是用来掌勺赚钱的。”
“不是用来喂这群白眼狼的。”
正想着,院子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自行车的**,紧接着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林嫂子!快接电话!有你的长途电话!深城打来的!”
林素芬握着刀的手猛地一紧。
深城。
长途电话。
算算时间,这时候,应该是老二顾卫国打来的,询问能不能把怀孕的沈慧送回老家养胎。
前世,她因为偏心老大,听信了顾小美的谗言,在电话里把沈慧骂了一顿,逼得沈慧流产,最后怪她不能给自家留后,逼着两人离婚,最终老二和自己离了心。
直到老二因事故去世,都没能见到最后一眼。
想到那个前世最后还在为她擦洗尸体、哭得肝肠寸断的傻儿媳。
林素芬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刀。
眼中的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温柔和坚定。
也是时候,换个活法了。
沈慧,这一次,妈给你撑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