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地铁急刹,祝晓晓的简历撒了顾柏川一身。他们挤在求职公寓里分吃一桶泡面,
发誓要在科技之城扎根。三年后祝晓晓成了最年轻的总监,顾柏川还在测试部熬夜改BUG。
他攥着她应酬归来的西装外套质问:“刘总的手好握吗?
”摔碎的定制烟灰缸里映出她升职宴请柬:“我们分手吧。”再遇见是五年后米其林餐厅,
他搂着新女友炫耀创业成绩。“晓晓现在肯定后悔当初......”话音未落,
电视直播切到她敲响上市钟的身影。七月,毕业季的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死死糊在城市巨大的胸腔里。每一口呼吸都灼热,带着铁锈和混凝土蒸腾的汗味儿。
地铁1号线如同一条年久失修的钢铁巨蟒,在昏暗中疾行。车厢里塞得比沙丁鱼罐头还严实,
学生们、打工人们,所有带着梦或不带梦涌进这座城市的人,全都汗津津地紧紧贴着彼此。
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与汗水味、拥挤中迸发的烦躁感混在一起,
在空调稀薄的冷气里浮动着浑浊的气流。祝晓晓觉得肺快被挤出来,一只胳膊死死抵在胸前,
那里夹着她的身家性命——黑色公文包里塞着十几份精心装订的简历。
每一份都是她通宵达旦、抠遍招聘网站每一个字符后得来的希望。
另一个胳膊被前后左右的力量夹着,悬在空中动弹不得。又一个急转弯,车身狠狠一抖,
重心失衡的人流如同海浪般掀起一波小小的涌动。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身前一个魁梧男人猛地向后倒过来,巨大的惯性让祝晓晓根本无法抵抗,
她结结实实被撞得向后踉跄,后背“砰”地撞在另一个温热的躯体上。更糟的是,
“刺啦”一声,黑色公文包的拉链,不堪重负地崩开了。几十页纸如同绝望的白鸽,
猛地从她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喷泉般散开,扑簌簌兜头盖脸飞向周围所有能附着的人和物。
一瞬间,这节拥挤的车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爆发出几声被惊扰的抱怨。
“搞什么啊?!”“谁的纸!踩到了!”祝晓晓的心狠狠一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耳边炸开巨大的嗡鸣。完了。她狼狈不堪地想弯腰去捡,但人挤人,弯腰的空隙都没有,
只能徒劳地伸手去够那些飞散飘落的纸页。“你的?
”一个低沉、略带点沙哑的男声在耳后很近的地方响起。与此同时,
一只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很干净的手,利落地从她耳侧伸过来,
精准地捏住了几乎要贴在她头发上的一张简历。
那张纸的边缘已经被一只粗心的运动鞋踩上了一个清晰的灰色脚印。祝晓晓猛地回头,
额头几乎蹭到身后那人的下巴。那是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生,很高。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
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干净的锁骨。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额角,
剑眉下眼睛不算大,内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惊愕又窘迫的脸。他看起来也同样疲惫,
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眼神清亮,像暗巷里唯一能抓住的光。他叫顾柏川。
尴尬的沉默瞬间填满了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顾柏川的目光扫过捏在手里的简历纸,
“祝晓晓”三个字下面是一连串亮眼的经历和荣誉。“……谢谢。
”祝晓晓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耳根都在发烫。顾柏川没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动作很麻利,
不顾周围人略带抱怨的眼神,开始在逼仄的空间里、人们晃动踩踏的脚边,
一张一张地帮她拾捡散落的白纸。每捡一张,
顾柏川都下意识地用手掌抚平那上面被踩出的褶皱,
指尖滑过纸面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像是抚平某种被摔碎的梦想。他动作很麻利,
但这份工作注定笨拙又狼狈。人群不时涌动,踩踏避让间,
他的手背偶尔会擦过旁边女生的高跟鞋尖或者男士粗砺的裤脚。祝晓晓的心像被揪紧了,
又疼又酸。这些纸,每一张都是一个孤注一掷的机会啊!她只能尽可能矮着身子,
在顾柏川扒拉出的缝隙里帮忙捡。额头鬓角的汗滴下来,啪嗒砸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
等最后一张皱巴巴的简历被顾柏川从座椅底下够出来时,
他身上熨帖的白衬衫后背也湿透了大片,还蹭上了一点污迹。
他把一沓整理好的、但已明显沾了灰污和折痕的简历塞回她手里。
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在“科技园”站被推挤着下了车,站台的强光刺得祝晓晓眯了眯眼。
“抱歉,真的……太感谢了。你看你的衣服……”她声音发涩。
顾柏川随意瞥了眼自己的衬衫袖子,淡淡一笑,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不碍事,
风一吹就干了。”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也有几道细微的划痕,
“要去‘星海’那边笔试吧?我也是。刚查地图,还有点时间……一起?”“好。
”祝晓晓几乎是脱口而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焦灼的七月,
这个陌生人的一点笨拙的援手和她身上同样散发着的“毕业生闯荡大城市”的气息,
瞬间消弭了初次见面的疏离。两个汗流浃背的身影一前一后挤出闷罐般的车厢,
汇入站台上奔向各自出路的汹涌人流。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顶棚投下滚烫的光斑,
预示着前方等待他们的灼热征途。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激起短暂的、无意义的回声。
顾柏川在前面带路,脚步很快,却很稳。命运的急刹车来得如此突然而狼狈,
像那节失控的地铁车厢。梦想的白鸽仓皇飞散,被无数陌生的鞋底踩踏而过,
留下肮脏的印痕,仿佛是对少年心气的一场精准讽刺。笔试大厅冰冷得像个巨大的停尸房。
空调马力全开,冷气飕飕地沿着脚踝往上爬。空气里只剩下沙沙的铅笔声,
偶尔夹杂着翻动纸页的脆响和几不可闻的焦躁叹息。祝晓晓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玻璃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外面科技园冰冷的玻璃幕墙。她指尖冰凉,
紧握着那支借来的2B铅笔,视线一次次掠过面前密密麻麻的逻辑图形和代码符号。
这些题难么?她本不该畏惧。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地铁里简历飞散的瞬间,
那种身体失控、命运被旁人轻易踩在脚下的无助感,
还有顾柏川低头替她一张张捡拾时的后颈线条。杂念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思维。
她用力闭了下眼,强行驱散那张带着汗水印记的侧脸。这是最后一搏了。她的笔尖顿了顿,
随后在答题卡上划出更深的刻痕,仿佛要将那份狼狈也钉进自己的未来里。三个小时后,
大门洞开。人群如同沉默的潮水泄出门厅,立刻被七月正午滚烫的阳光兜头吞没。
瞬间的刺眼让祝晓晓眯起眼睛,脚下有些虚浮。她靠在门口冰凉的廊柱阴影里,
等着那阵头晕过去,掏出被踩过又抚平的简历文件,
手指无意识地沿着纸边那道无法复原的折痕反复刮擦。“怎么样?
”顾柏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也带着一丝强撑的平静,如同绷紧的钢丝线下的空气震动。
祝晓晓猛地回头,撞进他带着询问的眼睛。他自己递过去的简历背面,
也用铅笔凌乱地演算着某个被她认出的笔试算法题。两个人看着彼此疲惫而略带茫然的脸,
没有客套的笑容,只是在眼神交换的瞬间,读出了一种相似的底色——疲惫,
以及对未知结果的焦灼等待。沉默了几秒,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却像泉水一样无声地涌了上来。
“糟透了。”祝晓晓坦白,语调意外地平静。她看到顾柏川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但并没有立刻附和的沮丧。相反,他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一点点。“我也是。
”顾柏川的语气如释重负,他抬手想擦擦额角,却发现汗水已经被风吹干了。
“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旁边有家牛肉面,听说……分量挺足?
”那份坦荡的无望像一剂松弛剂,化解了面试场上遗留在身体里的所有假面的僵硬。
祝晓晓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就它了。我现在觉得,一头牛算少的。”紧绷的弦终于松弛,
饥饿感瞬间吞噬了她。面馆果然很实惠,巨大瓷碗里码着厚厚一层泛着油光的酱牛肉片,
香气四溢。两个人埋头呼噜了几大口,胃里有了实在的暖意,
那种无牵无挂、“反正已经尽力了”的奇异踏实感才真正落到了实处。“我叫顾柏川。
”他拿起醋壶往面碗里倒,“软件工程的。”醋汁点进浓郁的面汤里,
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祝晓晓。应用数学。”她捞起一片牛肉。面条很劲道,
热气裹着香气蒸腾而起。碗沿撞碰的声音成了这场对话的开场音。面试题目的吐槽,
对“AI替代人工”这个热点的各色见解,
甚至对隔壁桌那个大声谈百万风投项目的油腻男子的精准嘲讽……话匣子一旦撬开就收不住。
不再是考场里戴着面具的陌生人,
而是两个被七月的骄阳和冰冷的求职市场反复摩擦过的、底色相似的同龄人。
他们分享着对未来的迷惘和那点不肯熄灭的野心,分享着钱包空瘪和房租恐怖的切身焦虑。
热气缭绕间,祝晓晓看清了顾柏川右手中指内侧一个因为长期敲代码磨出的薄茧,
而顾柏川也注意到了祝晓晓手腕上那支很旧的廉价电子表屏幕一道细微的裂痕。傍晚时分,
手机几乎是同时震动起来的。祝晓晓盯着屏幕上的邮件通知,手指停在空中,不敢点开。
顾柏川抬起头,隔着碗里袅袅的热气,他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紧张。“有邮件?
”他声音有点发紧。祝晓晓点点头,喉咙发干:“你也?
”两个手机屏幕放在油腻腻的桌面上。祝晓晓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颤抖,
点开了邮箱。一封邮件主题赫然映入眼帘:【星海科技】录用通知-祝晓晓女士,
欢迎加入市场分析师岗位!几乎同时,顾柏川那边也响起一声压低的惊呼。“成了!
”顾柏川,软件测试工程师岗位。巨大的喜悦如同岩浆般奔涌,
瞬间烧穿了所有的紧张和疲惫。两人抬头,目光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
那份失重的狂喜再也无处可藏。不需要任何言语,笑容如同熔化的金子,
从眼底、嘴角疯狂地蔓延开来。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也顾不上了。
两只盛满廉价啤酒的杯子猛地碰在一起,廉价的玻璃撞得嗡嗡作响,透明的酒液四溅出来,
泼在桌上残留的面汤痕迹里。“为……为这该死的offer!”顾柏川激动得声音发哑。
“为这该死的生活!”祝晓晓的声音同样颤抖,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酣畅和明亮,
脸上因激动泛起的红晕比傍晚霞光更烈。啤酒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灌下去,直冲头顶,
带起一阵眩晕般的战栗。窗外,城市边缘的天空被落日燃成一片烫金的火海,
滚烫的熔金流泻,覆盖着林立的高楼,也毫不吝啬地泼洒在这间狭小喧闹的面馆里,
泼洒在两张年轻、疲惫、却因突如其来的生机而光芒万丈的脸上。
夕阳的金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斜斜地切割着空气里的尘埃。被中介领着穿过昏暗的走廊时,
一股混合着霉味、剩饭菜气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个约莫十平米的“鸽子间”暴露在眼前。
一张狭小的单人床紧贴着墙壁,床垫上的污渍像是无声的警告。
一张折叠桌摇摇欲坠地杵在角落,角落里堆着几个看不出颜色的纸箱。
头顶一盏惨白的节能灯管嗡嗡作响,光线落在墙壁渗水发黄的霉斑上。唯一的窗口不大,
正对着隔壁栋楼的墙壁,楼间距窄得几乎能看清对面人家晾晒的褪色内衣。
祝晓晓和顾柏川站在门口,交换了一个眼神。狭小的空间几乎无法容纳两个人同时呼吸,
更别说转身。那浑浊空气和空间的挤压感如同实体般迎面压来,
无声地嘲笑他们刚才那份廉价的狂喜。被踩踏的简历成了某种不祥的隐喻,
而眼前逼仄的隔断间,才是这座城市给新人最真实的“拥抱”。“押一付三,季度付,
一次性付清押金和三个月房租,现在签约立刻生效。”房东大婶染了一头不太均匀的黄发,
叼着烟,声音懒洋洋的,眼皮都没抬,话语带着不容置喙的疲惫和麻木。
她熟练地在手机计算器上按出一串数字,伸过来让他们看,指尖沾着点烟灰。
顾柏川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有些磨损的帆布钱包边缘,喉结滚动了一下。刚入职,
第一个月工资遥遥无期,他身上的学生信用卡透支额度早已所剩无几。祝晓晓咬住下唇,
低头飞快地滑动着手机屏幕,看着银行APP里那个可怜的数字余额。空气凝滞了,
只剩下空调外机在窗外老旧防盗铁框里嗡鸣的噪音,像一台年迈的鼓风机。
他们刚刚在地铁里狼狈相遇,在破旧面馆分享廉价牛肉面的画面,在夕阳中碰杯的那个瞬间,
在眼前这狭小、肮脏、空气滞重的牢笼面前,迅速褪色、暗淡。“签!”祝晓晓抬起头,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那声音像金属片摩擦,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
她知道顾柏川的情况可能更糟。她从包里掏出了磨得边缘都起了毛的银行卡,
塑料卡面上倒映着惨白的灯光。“我付押金和第一个月房租。剩下两个月,等你工资出来,
再转给我。”她动作利索,手指微凉地拉过顾柏川的手腕,将银行卡塞进他手心,
像是在交接某种责任凭证。顾柏川猛地抬头,目光撞上祝晓晓坦然而坚定的眼神。
他握着的卡很薄,很硬,像是承载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谢了,工资一到就还你!
”他声音干涩,捏紧了那张小小的卡片。所有关于尊严的踌躇,
在这座城市冰冷的房租逻辑面前显得无比可笑。
两人各自从随身背来的陈旧背包里掏出皱巴巴的身份证明,低着头,
在房东递过来的那份格式简陋、印刷粗糙的租房合同上签字。劣质圆珠笔划过薄脆的纸页,
留下断续的、吃力的蓝色印痕,像是刻下的认命符咒。祝晓晓弯腰伏在吱嘎作响的折叠桌上,
一缕碎发垂落,划过她用力书写名字的细瘦手腕。顾柏川站在她身后,脊背挺得笔直,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微微颤动的肩胛骨上。两张年轻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都绷紧了,
被紧张、羞惭和一种同舟共济的沉重感所笼罩,没有半分阳光下的明媚。当房东叼着烟,
吐出一句轻飘飘的“搞定了”,揣着那叠纸币和银行卡离开时,门轻轻关上。
狭小的隔断间里瞬间只剩下两人和无处不在的刺鼻气味。头顶的白炽灯管滋滋地响着,
在两人间投射下冷硬的光影。墙壁上的霉斑如同狰狞的暗影悄然扩张。
沉默中充斥着尴尬的空白,像劣质粉刷后的墙体不断剥落的粉末。怎么躺?
小小的单人床此刻像一片孤立的礁石,沉默而充满禁忌。“我睡……这边吧。
”顾柏川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个艰难的决定,弯下腰,
吭哧吭哧地将那张沉重的折叠桌拉开,笨拙地将一个堆着杂物的老旧纸箱移开,
在离门口最近、床尾狭小得可怜的一小块空地板上停了下来。
他用脚试探性地扫了扫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灰。祝晓晓看着他宽阔肩膀努力蜷缩的姿态,
喉咙有些发紧。“嗯。”她低声应道,立刻开始动手将唯一的床褥平整铺好。
狭小的空间里转身都很困难,两人呼吸声交错,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夜渐深。
隔断并不隔音,
沓的脚步伴随着电视里的喧嚣、远处隐约的汽车喇叭……各种声音织成一张无形的嘈杂巨网,
劈头盖脸地罩下来。顾柏川和衣直接躺在地板上那件薄外套上。
硬邦邦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地垫硌着他的骨头,寒气一点一点往皮肤里钻。他侧着身,
面对着墙壁的方向,呼吸很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对抗地板的冰冷和陌生的尴尬。
祝晓晓蜷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床垫轻微地下陷,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尽量地靠向墙壁,
将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背对着顾柏川的方向。
她能清晰地听到地板上他难以自制的、因为寒冷和不适而辗转发出的微弱摩擦声,
像小石子刮过水泥地。两人的体温似乎都辐射不开,只各自凝结成一团沉默而冰冷的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祝晓晓以为顾柏川终于睡着时,他的声音贴着冰凉的地板响起,
闷闷地传了过来:“冰箱里还有点挂面……明天去买袋盐,我们还能再撑几顿……”黑暗里,
祝晓晓闭着眼,喉咙里却尝到一丝带着咸味的暖意。她没有应声,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
像抵抗寒冷,也像收拢某种刚在绝望中生出根须的希望。
沉默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蔓延了很久,久到顾柏川以为祝晓晓已经睡着了的时候,
床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嗯,”祝晓晓的声音低低的,像夜风拂过纸面,“等发工资,
再加个鸡蛋。”黑暗里,这句话如同一束微光,艰难地穿透了浓稠的疲惫和尴尬。
顾柏川蜷在冰凉的地板上,被地面寒气侵扰着的肩胛骨微微松懈下来。没有回应,
但他面朝墙壁的脸,线条在幽暗里勾勒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三个寒暑轮回往复。
科技园那片曾令人仰望的玻璃幕墙森林,早已如同熟悉的背景板,
映衬着祝晓晓日益挺拔的身影。
她不再是那个在面试场上会因为一道难题而眉头紧锁、穿着明显不合身套装的毕业生。此刻,
“星海科技”十七楼专属的大办公室里,她站在落地窗前,
俯瞰着脚下蚂蚁般川流的车辆和人群。合身的羊绒大衣剪裁利落,
衬托出她肩颈清瘦但坚硬的线条。她微微歪头听着私人助理林薇低声汇报下午的日程。
镜面般的落地窗映出她的身影,冷静的眸子扫过屏幕上翻飞的邮件和信息流,
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轨迹,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下午两点半和市场部的数据复盘会,重点是新项目前期用户画像的转化漏斗偏差。
三点四十,亚太业务副总裁的视频接入……之后是C轮投资人介绍来的一个云端方案供应商,
对方总经理亲自过来了……”助理的声音平稳清晰。“那个供应商,
”祝晓晓的目光落在窗外几片零落飘荡的积云上,开口,声音像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溪流,
清冷而确定,“最后半小时够不够?”助理低头飞快地在平板电脑上滑动:“时间估算过,
对方方案很熟悉,重点是价格谈判。
半小时后您还要赶去‘云端科技’孙总那边的晚宴邀请……”“知道了。
会议材料提前二十分钟放我桌上。”祝晓晓转过身,目光平静得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手机在桌面震了一下,她扫了一眼,屏幕亮起:顾柏川的名字和一个简短的对话框。
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字:【晚上?】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顿了顿。祝晓晓没有立即回复,
只是点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标注着红色星标的文件提醒框。工作如同深不见底的旋涡,
将时间和承诺无声吸食殆尽。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覆盖城市。时间滑过十一点半。
门锁传来轻微的电子解锁声,接着是门被推开又被小心翼翼关上的轻响。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将阴影拉得又长又浓。
祝晓晓的高跟鞋跟踏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石子投入幽深的古井,格外清晰。
她反手将沉重的防盗门锁扣严实,疲惫如潮水般漫过全身,
几乎要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能支撑。她甩开脚上磨得脚趾生疼的高跟鞋,光脚踩在地板上。
昂贵的香槟酒后劲混合着应酬带来的沉重感在血脉里缓慢扩散、蒸腾。就在这时,
沙发角落里那团凝固的阴影突然动了动。顾柏川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中响起,
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板:“回来了?”声音不高,
却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狠狠撞开了冰冷的死寂,带着一种压抑到极点的钝重感。
祝晓晓的身体僵了一下。高跟鞋被她随手搁在玄关柜子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深吸一口气,
冰凉的空气冲入肺腑,瞬间冲散了被酒精钝化的感官。她没有看顾柏川的方向,
径直走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冰凉**着喉咙,
暂时压下了身体里的燥热。她转身走向卧室方向:“今天太晚了,我很累,
有事明天……”后面的话被强行掐断在喉咙里。顾柏川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像一尊移动的阴影壁垒,无声无息地挡住了她的去路。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半边脸的轮廓,另一侧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只剩下一个紧绷、晦暗的剪影。他身上似乎还带着白天的寒气和办公室里的机油味,
但此时被一种更为浓烈、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息所覆盖。
房间里只剩下饮水机的嗡鸣和两人近在咫尺、压抑的呼吸声。
祝晓晓的视线被迫迎上他那双在晦暗中异常幽沉的眼睛。“让开,柏川。
”她的声音透着浓重的、无法伪装的疲倦。顾柏川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沉沉落在她身上。
眼神从她眼尾晕开的、残留的一点不易察觉的精致眼线,滑到她的唇上,口红已退了大半,
在唇纹间留下不易觉察的暗红痕迹。最后,
那目光钉在了她挂在臂弯里的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上。暗纹的面料在灯下泛着冰冷的光。
“累?”他突然嗤笑一声,喉间的震动如同砂石滚落。
这个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音节像一颗淬了毒的子弹,猝不及防,带着一种近乎阴鸷的轻蔑。
空气骤然被冻结,寒意如同无形的细针,
密密麻麻地穿透祝晓晓被酒精和疲惫包裹的皮肤表层。顾柏川的手动了。没有半分预兆,
手臂如毒蛇出洞般猛地伸出,一把攥住了她挂在臂弯里的那件羊绒大衣的袖子!
昂贵的面料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嘶鸣声。他的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
祝晓晓猝不及防,被这突然的撕扯拽得一个趔趄,本能地攥紧衣服另一侧,
冰冷昂贵的羊绒被扯得绷紧、扭曲。“顾柏川!”惊愕压倒了疲惫,声音陡然拔高,
划破了室内的死寂。顾柏川却充耳不闻。他死死攥着那团柔软的织物,
仿佛攥着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某种让他血液逆流、指尖发麻的东西。
他将外套拖曳着拽到自己眼前,昏暗中头埋下去,鼻翼急速翕张,
像一只搜寻猛兽气味的猎犬。
那股熟悉的、属于祝晓晓特有的、混合着她体温和清雅香水的独特味道还在,
但此刻如同被投入毒液的清泉,被另一种刺鼻的、强势的男性古龙水味粗暴地覆盖、侵染!
那浓烈得几乎发甜发腻的气味,混合着雪茄的余烬感,还有一种顶级烟草燃烧后的焦油味,
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顾柏川的咽喉。时间仿佛瞬间倒流至傍晚时分。他拿着手机,
犹豫了很久才发出去那只有两个字的问候:【晚上?】没有回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从下班后枯等的六点熬到将近九点,一种难言的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他烦躁地翻弄着那个从未被女友打开过的备用平板,手指滑过屏幕,
防护系统调取小区停车场监控的权限页面——那是他作为原始系统测试开发员工的后门通道。
幽蓝的屏幕光幽幽映着他的脸。他输入一串代码权限,
调取了电梯口通往单元楼门的停车位方向下午至晚间时段的监控录像。画面无声,
一格一格播放着模糊的人影。他快速拖动进度条,焦灼的目光在那些模糊的帧格间快速扫描。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想找什么,是纯粹的好奇,
还是某种在心底盘旋已久、他从未敢对自己承认过的可怕揣测?
又或者只是想知道她究竟何时归家?突然,
监控画面停住了——一辆冷银色的新款宾利添越如同炫耀般滑入固定的单元楼门口停车格。
驾驶座车门率先打开,下来的是刘建明。
穿着定制西装、挺着明显肚腩的男人——顾柏川在几次公司非正式场合或财报照片里见过他,
他是“云端科技”的掌舵者,是星海C轮投资的重量级牵线人,
更是祝晓晓在无数个应酬场合被迫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的关键“资源”。
刘总脸上习惯性地堆砌着那种成功人士特有的、带着点浮夸油腻的笑容。
他绕到副驾驶座车门边,拉开了车门。祝晓晓从里面出来。监控角度捕捉到的是她的侧影。
她脸上带着那种顾柏川同样很熟悉的表情——应对重要场合时不得不展现的职业式微笑,
那笑容嵌在脸上,如同一张精心设计的面具,
但嘴角牵起的弧度和眼底深处极力掩盖的疲惫与忍耐,顾柏川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一二。
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监控清晰地捕捉到,
刘建明伸出了那只戴着昂贵铂金表和宝石戒指的手,很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分寸,
搭在了祝晓晓的手肘处!那个动作停留了多久?在监控录像中是无比刺眼的几秒。此刻,
那件被攥在顾柏川手中的大衣袖管似乎还残留着被那个男人肥厚手掌覆盖过的温度和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