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传承
巴黎高定周的邀请函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水镇激起了层层涟漪。作坊里的绣娘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连一向沉稳的林素华也难掩激动,反复抚摸着那封精致的法文邀请函。
“妈,我们真的要去巴黎了。”苏念卿轻声说,指尖在邀请函烫金的字体上划过。
林素华眼中闪烁着泪光:“你曾祖母要是知道,她传下来的手艺能走到这么远...”
然而喜悦很快被现实问题冲淡。巴黎之行费用不菲,而作坊刚刚步入正轨,资金仍然紧张。更重要的是,高定周要求展示的是能够代表清水绣最高工艺的作品,这意味着必须抽调最顶尖的绣娘,暂停其他订单的**。
“这值得吗?”秀英姨担忧地问,“我们手头还有那么多订单要赶,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
“值得。”苏念卿斩钉截铁,“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展出,而是清水绣登上国际舞台的机会。我们要让世界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手艺。”
她当即召开全体绣娘会议,宣布了这个消息,并公布了巴黎之行的计划。
“这次我们将带去二十幅代表作,包括《千里江山图》的缩小版和曾祖母的《百鸟朝凤》。”她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桂香婶、秀英姨、美兰姐、小慧,你们四位将随我和母亲一同前往巴黎。”
被点名的绣娘们又惊又喜,其他人则流露出失望。
“这次不能同去的姐妹,请你们留守作坊,继续完成国内订单。”苏念卿理解大家的心情,“我承诺,今后这样的机会还会有很多。清水绣不仅要走向巴黎,还要走向全世界。”
会后,她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除了精选展品、办理出国手续,她还要为这次国际亮相准备详细的英文和法文资料,包括每幅作品的技术解析、创作背景和作者介绍。
“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展示绣品,而是讲述它们背后的故事。”她对负责翻译的大学生志愿者说,“每一个针法,每一种配色,都应该有它的来历和意义。”
与此同时,她联系了在巴黎的杨琳,请她帮忙协调展览场地和媒体宣传。
“琳琳,这次展出不仅对清水绣重要,对中国传统手工艺都很重要。我们要证明,这些古老的手艺不仅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和未来。”
杨琳在电话那头轻笑:“念卿,你还是老样子,总是能把一个商业项目上升到历史高度。不过,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放心,巴黎这边我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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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巴黎之行的筹备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一个不速之客再次登门。
这一次,陈金山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手提公文包,气质与镇上的居民截然不同。
“念卿,林师傅,这位是法国LVMH集团的亚洲区采购总监,杜文先生。”陈金山介绍道,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恭敬。
苏念卿心中一惊。LVMH是全球最大的奢侈品集团,旗下拥有众多一线品牌。他们的到访,意味着清水绣已经引起了国际顶级品牌的注意。
“杜先生您好,欢迎来到清水绣作坊。”她保持镇定,引领客人参观。
杜文仔细观看了每一幅绣品,特别是那幅即将赴巴黎展出的《千里江山图》缩小版。他看得极其认真,有时甚至拿出放大镜观察针脚的细节。
“令人惊叹。”最终,他给出评价,“我走访过世界各地的手工作坊,很少见到如此精湛而富有生命力的工艺。”
参观结束后,杜文直接切入主题:“苏**,我代表集团旗下一个高端品牌,希望能与清水绣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我们计划在下一季的产品中大量运用刺绣元素,预计首期订单就需要两百件绣品。”
这个数字让在场的绣娘们倒吸一口凉气。两百件!这几乎是作坊一整年的产量。
“当然,价格方面我们可以谈。”杜文补充道,“单件绣品的采购价可以在五万到十万元之间,视复杂程度而定。”
秀英姨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确认不是在做梦。就连一向淡定的林素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只有苏念卿保持着冷静:“杜先生,感谢您的认可。不过,清水绣不是普通的工艺品,每一件都是绣娘们心血的结晶。如此大批量的订单,恐怕...”
“我理解您的顾虑。”杜文点头,“我们不需要每件都是《千里江山图》这样的杰作。相对简单的图案也可以,重要的是保持统一的质量标准。”
他顿了顿,抛出更具诱惑的条件:“如果合作顺利,我们可以考虑将清水绣列为该品牌的指定合作工艺,进行全球推广。这对清水绣的国际知名度将会有极大提升。”
陈金山急切地看向苏念卿,眼神中满是催促。
苏念卿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微笑道:“杜先生,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合作提议,我们需要时间考虑。请您给我们一周时间,我们会给您一个答复。”
送走杜文后,陈金山迫不及待地开口:“念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LVMH啊!有了他们的合作,清水绣就真的走向国际了!”
“正因如此,我们更要慎重。”苏念卿冷静地说,“两百件订单,意味着所有绣娘必须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全力投入。这意味着我们要拒绝其他所有客户,包括那些从一开始就支持我们的画廊和收藏家。”
林素华点头:“而且,这么大批量,质量能否保证是个问题。”
“最重要的是,”苏念卿望向工作间里正在专心刺绣的绣娘们,“这种工业化订单的模式,是否符合我们传承清水绣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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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苏念卿失眠了。
LVMH的订单意味着巨额收入和国际声誉,这无疑是任何一个手工作坊梦寐以求的机会。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一旦接下这个订单,清水绣将不可避免地走上批量生产的道路。
她想起曾祖母的教诲:“手艺不只是一门谋生的本事,更是一个人的魂。”
凌晨时分,她披衣起身,独自来到作坊的展示厅。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那些传世绣品上,《百鸟朝凤》中的凤凰在银辉中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
“曾祖母,如果您是我,会怎么做?”她轻声问。
展柜玻璃反射出她的身影——一个三十二岁的都市女性,穿着剪裁得体的睡衣,与这个充满古旧气息的环境既冲突又和谐。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回清水镇时的初心:不是要让清水绣变成赚钱的机器,而是要让它以应有的姿态被世界认识和尊重。
第二天清晨,她召集全体绣娘,将LVMH的订单事宜坦诚相告。
“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她对大家说,“接下订单,我们短期内会有可观的收入,但必须全力以赴,可能无法承接其他更具艺术价值的作品。拒绝订单,我们可能会错过一个重要的机会,但能保持创作的自主性。”
令她意外的是,绣娘们经过讨论,一致认为应该拒绝这个订单。
“念卿,我们做清水绣,不是因为它能赚大钱。”桂香婶代表大家发言,“是因为这是我们热爱并且擅长的东西。如果变成流水线作业,就失去了这份工作的意义。”
秀英姨点头:“是啊,想想我们为了《千里江山图》熬过的那些夜,虽然累,但看到成品时的成就感,是任何金钱都买不来的。”
林素华欣慰地看着女儿:“卿卿,你做决定吧,我们相信你。”
苏念卿环视着这一张张真诚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清楚地知道,这些绣娘中的许多人经济并不宽裕,但她们依然选择了坚守艺术的纯粹。
“好。”她点头,“那我这就回复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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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LVMH订单的决定,在行业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许多人认为清水绣放弃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甚至有人嘲笑她们“不识抬举”。
但苏念卿并不后悔。她亲自致电杜文,婉转而坚定地表达了拒绝合作的决定,同时邀请他参观即将在巴黎举行的清水绣特展。
“我们珍视与贵集团合作的机会,但清水绣的核心价值在于它的独特性和艺术性,而非批量生产。”她解释道,“如果贵品牌有兴趣,我们可以为特定**系列提供刺绣装饰,每件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令她意外的是,杜文并没有表现出失望,反而对她的坚持表示欣赏。
“苏**,您的决定让我更加尊重清水绣。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能够坚守艺术本真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在电话中说,“我会亲自前往巴黎参观你们的展览,期待未来的合作可能。”
这个小插曲让苏念卿更加明确了自己的方向。清水绣不应该成为奢侈品的附庸,而应该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赢得世界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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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秋天,塞纳河畔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苏念卿和母亲、三位绣娘站在位于玛莱区的画廊前,仰望着印有“清水绣:丝线上的诗篇”法文标语的巨幅海报。
“我们真的做到了。”林素华喃喃道,抓紧了女儿的手。
展览开幕当天,画廊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收藏家、设计师和媒体记者。二十幅清水绣精品在专业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每一幅前都围满了驻足观赏的人群。
《千里江山图》的缩小版前更是人头攒动。观众们为那精细的针法和磅礴的气势所折服,不断发出惊叹。
“难以置信!这真的是手工刺绣吗?”“看这水的质感,仿佛真的在流动!”“中国传统工艺的精湛程度令人震撼!”
苏念卿穿梭在人群中,用流利的法语和英语为观众讲解每幅作品的技艺特点和创作背景。她身着一件改良式旗袍,领口和袖口装饰着清水绣特有的云纹,既典雅又现代,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
林素华和绣娘们则在特设的演示区内现场展示刺绣技艺。看着丝线在她们指尖飞舞,逐渐在绣布上形成精美的图案,许多观众惊叹不已。
“这需要多少年的练习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一位法国老艺术家问道。
“我八岁开始跟随母亲学习,今年六十二岁。”林素华通过女儿翻译回答,“刺绣是一生的事业。”
展览第二天,杜文如约而至。他仔细观看了每一幅作品,最后在《百鸟朝凤》前驻足良久。
“现在我理解您为什么拒绝那个订单了。”他对苏念卿说,“这样的艺术品,确实不应该被批量复制。”
更让人惊喜的是,第三天,那位曾与清水绣合作过的法国顶尖设计师亲临展览,并当场提出一个新的合作建议。
“我希望为清水绣在巴黎设立一个常设展厅,并共同创办一所中法传统手工艺交流学院。”他激动地说,“西方世界需要了解这样的东方美学。”
媒体的报道也接踵而来。《费加罗报》用整版篇幅报道了清水绣展览,称其为“本季度最令人惊喜的东方艺术发现”;法国电视台文化频道**了专题节目,详细介绍了清水绣的历史和工艺。
展览原定一周,应观众要求延长至半个月。期间,所有展品被预订一空,订单排到了一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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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行的成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回到清水镇时,苏念卿和绣娘们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镇上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连县长都亲自前来祝贺。
“清水绣为我们县争光了!”县长握着苏念卿的手说,“县**决定,将清水镇定为传统手工艺特色小镇,拨专款支持你们的发展。”
曾经散布流言的邻里们也转变了态度,纷纷上门道贺。几个曾经认为学刺绣“没出息”的家长,现在主动将孩子送到作坊学习。
最让苏念卿欣慰的是,越来越多年轻人对清水绣产生了兴趣。培训班的学生从最初的几人增加到上百人,其中不乏美术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苏老师,我们想用现代设计理念重新诠释清水绣。”一个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女生兴奋地说,“传统技艺与现代审美结合,一定能碰撞出新的火花。”
苏念卿欣然接受了这些新鲜血液的加入。她专门开辟了一个创新工作坊,鼓励年轻学员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实验。
然而,成功的喜悦很快被新的挑战冲淡。订单激增带来的生产压力、传统与创新的平衡、绣娘们日益繁重的工作量...这些问题都亟待解决。
一天深夜,苏念卿路过工作间,发现桂香婶还在灯光下赶工。
“桂香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老绣娘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这幅《荷塘清趣》下周就要交货,还差一点就完成了。”
苏念卿注意到她手指上缠着胶布,眼中布满血丝,心头一紧:“您的身体...”
“老毛病了,不碍事。”桂香婶笑了笑,“就是眼睛不如从前了,细活做起来费劲。”
这番话让苏念卿陷入了沉思。绣娘们年龄普遍偏大,长时间精细作业对她们的身心都是巨大负担。如何既保证订单质量,又关爱绣娘健康?如何让年轻人尽快成长,接过传承的接力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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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深思熟虑,苏念卿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她首先引入了灵活的工作制度,允许绣娘们根据自己的状态调整工作节奏,避免过度劳累。同时,她提高了绣娘的待遇,为她们购买了全面的健康保险。
“你们的健康和技艺同样珍贵。”她对绣娘们说。
针对订单激增的问题,她建立了分级制度。将订单分为“收藏级”、“精品级”和“普及级”,不同级别的订单由不同水平的绣娘承接,定价也不同。
“收藏级作品由经验丰富的绣娘精心**,数量稀少,价格高昂;精品级保持高质量标准,适合高端客户;普及级则采用相对简单的图案,由年轻绣娘**,价格更亲民,让更多人能够接触和拥有清水绣。”
最令人惊喜的是,她与科技公司合作,开发了一款专门用于记录和分析刺绣工艺的软件。通过这款软件,每一种针法、每一种配色都可以被详细记录和再现,为后人学习和研究留下宝贵资料。
“科技不是传统的敌人,而是朋友。”她在一次行业论坛上说,“我们应该利用现代技术,更好地保护和传承传统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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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清水绣步入稳定发展轨道时,苏念卿接到了陈金山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
“念卿,我的工艺厂...撑不下去了。”
原来,随着消费者对传统手工艺认识的提高,陈金山那些机械量产、粗制滥造的“手工”产品越来越没有市场。加上他盲目扩张,资金链断裂,如今面临破产危机。
“我想明白了,一味追求数量和利润是条死路。”他苦涩地说,“传统手艺的真正价值在于它的灵魂,而我早就把灵魂卖给了魔鬼。”
苏念卿沉默片刻,然后说:“陈叔叔,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谈谈合作。”
第二天,陈金山来到作坊。与从前那个趾高气扬的样子不同,今天的他显得谦卑而诚恳。
苏念卿提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建议:由清水绣接管他的工艺厂,将其改造为传统手工艺研学基地,聘请他担任运营负责人。
“您可以发挥您在管理和渠道方面的专长,但必须遵循我们的理念:质量优于数量,传承重于利润。”
陈金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还愿意相信我?”
“每个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苏念卿微笑道,“重要的是,您是否真的理解了什么才是值得坚守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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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清水镇迎来了第一场雪。作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披上了银装,依然挺拔。
苏念卿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作坊里,绣娘们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创新工作坊里,年轻学员们正在讨论如何将清水绣元素应用于现代家居设计。隔壁的研学基地,一批来自省城美术学院的学生正在参观学习。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但她知道,传承之路永无止境。
“妈,我在想,我们应该建立一个非遗基金会。”晚饭时,她对林素华说,“不仅保护清水绣,也支持其他濒临失传的传统手工艺。”
林素华欣慰地看着女儿:“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妈支持你。”
基金会成立那天,苏念卿将清水绣近年来的大部分收益都投入其中。首批资助了周边地区的三种濒危手艺:手工造纸、古法染布和传统木雕。
“每种手艺都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她在成立仪式上说,“失去一种手艺,就是失去一种看世界的方式。”
那天晚上,她收到了一条特别的短信。是陈金山发来的,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谢谢您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苏念卿微微一笑,没有回复。她走到工作间,拿起针线,开始绣制一幅新的作品。这是她回清水镇后,第一次为自己创作。
绣布上,一条道路蜿蜒向前,一端是都市的高楼大厦,一端是故乡的小桥流水。道路中央,一个女子的背影坚定地走向故乡,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化为连接两端的丝线。
她将这幅作品命名为《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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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苏念卿接到巴黎那边的消息:清水绣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遗代表作名录”的申请已经进入最后评审阶段。
消息传来,整个清水镇沸腾了。这意味着,清水绣将正式成为受国际认可的人类文化遗产。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奥美公司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她留在公司的个人物品,以及一本最新出版的《广告时代》杂志。封面上赫然是她的照片,标题是“从广告女王到非遗守护者:一个中国品牌的回归与重生”。
她笑了笑,将杂志收进抽屉底层。那个世界已经离她很远了。
春天再次降临清水镇。作坊院子里的老槐树发出了新芽,嫩绿的颜色充满生机。
苏念卿和林素华并肩站在树下,看着年轻绣娘们围着老绣娘学习一种几乎失传的针法。
“妈,您看,曾祖母的手艺真的传下来了。”
林素华握住女儿的手:“是因为你,卿卿。是你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苏念卿摇摇头:“不,是因为我们都不曾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远处,一群孩子嬉笑着跑过,他们的欢笑声在春风中飘荡。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来也许会接过绣针,继续讲述清水绣的故事;也许不会,但至少,他们会记得,在自己的故乡,有一种美,曾经惊艳了世界。
苏念卿抬头望向远方,目光越过小镇的屋顶,越过连绵的群山,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非遗女王的使命,才刚刚开始。而故乡,永远是她出发和回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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