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婴的小说《囚娇儿》全文阅读

发表时间:2025-08-14 15:53:15

>>>>《囚娇儿》 在线阅读<<<<

六岁的兰妤踮脚趴在枯井冰面上,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

“娘亲,我为什么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母亲颤抖着捂住她的眼:“这深宫……容不下太美的花。”

窗外飘来宫人低语:“君家九族……全斩了……”

兰妤不知道,十年后那个血洗皇城的男人,此刻正盯着她映在冰里的影子。

————

腊月的风,像淬了寒冰的刀子,刮过禁宫最荒僻的西北角。这里,连檐角垂下的冰棱都显得格外粗钝、污浊,挂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岁月的尘灰。重重的宫墙在此处也失了威严,墙皮斑驳剥落,露出底下黄泥夯实的丑陋筋骨。这便是传说中的“静思苑”,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连名字都透着虚伪安抚的冷宫牢笼。

六岁的兰妤,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小小的身影几乎要陷进那过于宽大的棉絮里。她费力地踮着脚,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扒住一口枯井冰冷的石沿。井口覆盖着厚厚的、浑浊的冰面,像一块蒙尘的巨大琉璃。她屏着呼吸,努力向前探着身子,乌黑如鸦羽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冰面上。

冰面之下,倒映出一张模糊又清晰的小脸。没有寻常宫人孩童的皴裂冻红,那皮肤是冷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莹润,像深埋雪下未染尘霜的玉髓。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窥见惊心动魄的雏形,眼窝微深,瞳仁是极纯粹的墨色,此刻盛满了纯粹的好奇。鼻梁挺秀,唇瓣是天然的、未经点染的嫣红,如同雪地里冻住的一瓣早春的樱。一种与这破败、阴冷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妖异的精致。

“娘亲!”兰妤猛地转过头,声音带着孩童的清亮,在这死寂的院落里突兀地响起,“井里的冰,照得妤儿好清楚!娘亲快看,妤儿的眼睛,像不像您匣子里那颗最黑最亮的珠子?”

她跑向倚坐在廊下破旧木椅上的女子,小鹿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女子——苏氏,曾是名动江南的才女,如今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华,形容却已枯槁得如同秋末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残叶。昔日如瀑的青丝失了光泽,松松挽着,只用一根磨秃了棱角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无力地垂在苍白的颊边。身上一件半旧的靛青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颜色也黯淡得如同暮色沉沉的天空。她原本该是极美的,眉眼间那份被岁月和绝望侵蚀后依旧残留的清丽轮廓便是明证,只是此刻,那双曾盛满诗书灵气的眼眸,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兰妤的呼唤让她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女儿那张过分昳丽的小脸上,瞳孔骤然一缩,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膝上盖着的那床薄得透光的旧棉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妤儿!”苏氏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制的惊惶,她伸出手,冰凉颤抖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下子捂住了兰妤的眼睛,“别看!不许再去看那井里的影子!”

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母亲指尖的冰冷让兰妤瑟缩了一下,不解地扭动着小身子:“娘亲?妤儿只是想看看自己……”

“这深宫……”苏氏的声音更低更哑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磨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边无际的悲凉,“容不下太美的花。开得越好,越容易……被碾碎成泥。”她的话语里浸透了亲身经历的血泪,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她曾是御花园里最夺目的一株幽兰,最终却被帝王无情地连根拔起,弃置于这腐烂的泥沼。她太清楚,女儿这张脸,在这吃人的地方,不是福气,是催命的符咒。

兰妤似懂非懂,只感觉到母亲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抖得厉害,冰冷得吓人。她安静下来,小小的身体依偎进母亲冰冷的怀里,试图汲取一点点暖意。

寒风卷过枯死的藤蔓,发出呜咽般的哨音。院墙极高,将本就惨淡的天光切割得更加破碎。几只瘦骨嶙峋的乌鸦停在光秃秃的老槐树枝头,“呱——呱——”地叫着,声音粗嘎,划破死寂,更添几分不祥。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又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的议论声,顺着凛冽的北风,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这方死水般的院落,钻入兰妤小小的耳朵。

“……听说了吗?城南……君家……”

“……哎哟,作孽啊!说是谋逆大案,铁证如山!圣上震怒……”

“可不是!满门抄斩!就在今日午时三刻……菜市口……”

“……听说连……连十二岁的小公子都没放过……君家……算是彻底绝了根了……”

“嘘——!小点声!这话也是能乱传的?当心你的脑袋!”

声音渐渐远去,被风声吞没,只留下森冷的余韵在冰冷的空气里盘旋。

“谋逆……满门抄斩……十二岁的小公子……”这些陌生的、带着血腥气的词语,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进兰妤懵懂的心湖。她不明白它们具体的含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瞬间绷紧如石,捂住她眼睛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

苏氏的脸色在那一刹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如纸。她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空洞的眼眸深处,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兔死狐悲的惊悸,是对这宫廷倾轧永无止境的深深厌倦,或许……还有一丝为那素不相识、却同在这皇权碾磨下化作齑粉的家族而产生的、微不可察的悲悯?她猛地闭紧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兰妤重获光明,却怔怔地站在原地,忘了去看井里的影子。母亲脸上那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风中飘来的、关于死亡和灭门的冰冷字眼,像一层看不见的寒霜,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她小小的心。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模糊而巨大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怯生生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住了母亲冰冷衣角的一小片布料,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苏氏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带着铁锈般的寒意直刺肺腑。她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麻木覆盖。她低头看了看女儿紧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那手冻得像红萝卜,指甲缝里还沾着井沿蹭上的污黑泥垢。她沉默地牵起兰妤另一只同样冰凉的小手,转身,一步步走向身后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房门。

屋内,比室外更加晦暗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炭火燃烧后刺鼻的烟气,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北墙上那扇窄小的、糊着发黄窗纸的高窗,吝啬地透进一点惨淡的天光,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方寸模糊的亮斑。几件简陋的家具在昏暗中显出沉重的轮廓,像蛰伏的兽。

苏氏走到靠墙的一个旧木箱前,打开。里面没有华服珠宝,只有几件同样半旧的衣物。她摸索着,从箱底极其珍重地拿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诗集,书页早已泛黄卷边,墨迹也有些晕染。书的扉页上,一行清丽娟秀的小字:“赠婉卿,愿诗心不泯。”落款是多年前的旧日时光。

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行字迹,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被回忆点燃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她走到屋内唯一取暖用的、冒着呛人青烟的炭盆边。那炭火半死不活地燃着,映得她灰败的脸明明暗暗。

“娘亲?”兰妤小声唤道,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

苏氏没有回答。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本承载着她少女时代所有才情与幻梦的诗集,眼神空洞得可怕。然后,手一松。

“嗤啦——”

泛黄的书页落在微红的炭火上,边缘瞬间蜷曲焦黑,贪婪的火舌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墨写的诗句、那些风花雪月的句子、那些早已被现实碾碎成灰的梦想。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苏氏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阴影。火焰吞噬纸张的声音细微而残忍,像是某种生命被彻底焚毁的哀鸣。

兰妤惊恐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母亲脸上无声奔流的泪水,看着那些写着漂亮字迹的纸在火光中痛苦地扭曲、卷曲、化作飞灰。空气里弥漫开纸张焚烧特有的、带着焦糊味的异香,混着劣质炭烟的气息,令人窒息。小小的她,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悲伤和恐惧攫住,仿佛心口也被那火焰灼烧着,疼得无法呼吸。她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火光渐熄,只余盆底一堆带着火星的灰烬,像一片死寂的余烬之海。屋内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暗和寒冷。

苏氏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她伸出枯瘦的手臂,兰妤立刻像受惊的小兽般扑进她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厉害。

“妤儿……”苏氏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游丝,冰冷的手指一下下,极其缓慢地抚摸着女儿柔顺却冰凉的发顶,“记住娘的话……活下去……无论多难……都要活着……只要活着……”她的目光茫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生气的房门,投向门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如同梦呓,“……就有光……哪怕……只有一点点……”

光?在这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地方,光在哪里?兰妤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困惑和巨大的寒冷。她把冻得麻木的小脸深深埋进母亲单薄而冰冷的怀抱,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药味和绝望的气息。那怀抱早已失去了温暖,只剩下一种徒劳的庇护姿态。

“吱呀——嘎啦!”

沉重的落锁声毫无预兆地从宫苑那扇唯一通往外界的、包着厚厚铁皮的院门外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冰冷、不容置疑。那是每日黄昏的例行公事,宣告着这方天地的彻底封禁,如同给一**棺材钉上最后一枚铁钉。

声音穿透薄薄的窗纸,钻进兰妤的耳朵里。她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中猛地一颤,攥着母亲衣襟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那声音,像是某种烙印,深深地、带着金属的寒意,刻进了她幼小的灵魂深处。锁。锁住了门,锁住了天,锁住了她和母亲,锁住了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

母亲怀抱的冰冷,门外落锁的余音,炭盆里诗集的灰烬……无数沉重的碎片压在心头。兰妤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跑到炭盆边。那堆灰烬已冷透。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不顾脏污,飞快地从灰烬边缘扒拉出几片尚未完全烧尽的残页。纸页焦黑蜷曲,边缘还带着灼热的余温,烫得她指尖一缩。她不管不顾,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紧紧攥在手心。

她躲到屋子最阴暗的角落,借着高窗投下最后一点惨淡的微光,用冻僵的手指,极其笨拙、极其专注地,将那些带着焦痕和母亲泪痕的残页,一点一点,折成了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纸船。纸船黑黢黢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捧着小船,走到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生机的门板后面。门外,是落锁后死一般的寂静。她把小船轻轻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门缝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喃喃低语:

“船儿……船儿……你漂出去……替我看看……锁外面的天……到底是什么颜色……”

门外,是深宫永夜,铁锁寒霜。

门内,一点纸折的微光,载着六岁孩童所有懵懂无望的向往,搁浅在冰冷的地狱边缘。幽兰生于寒狱,尚未绽放,已闻锁链铮然。

相关资讯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