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混杂着腐朽纸张与金属锈蚀的空气灌入肺腑,陆砚站在悬于深渊之上的金属平台边缘,身体因剧痛和虚弱微微摇晃。眼前由亿万书籍堆积而成的巍峨“书山”,在幽绿冷光的涂抹下,如同远古巨兽的尸骸,散发着文明湮灭的悲怆与绝望。无处不在的“沙沙”声,是纸张缓慢朽烂的低语,是智慧在黑暗中无声的死亡进行曲。
背后脊柱深处,那名为“盗火者骨碑”的异物,在弥漫整个空间的遗忘之蚀气息中,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动。冰冷,沉重,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共鸣。
**悲…**那属于“洛书之影”的意念碎片,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在陆砚的意识深处漾开一圈微澜,旋即沉没。
“跟上。”萤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沙哑而短促,打断了陆砚被这浩瀚悲怆攫住的心神。她熔金的眼瞳警惕地扫过四周高耸的书山峭壁和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斗篷下摆拂过金属平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平台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在书山岩壁中开凿出的栈道。栈道仅容一人通行,一侧是嶙峋粗糙、挤压着无数残破书卷的“岩壁”,另一侧便是那吞噬光线的无底深渊。幽绿的冷光从头顶岩缝和嵌壁的矿石中渗出,将栈道涂抹得阴森而诡异。腐朽的气息更加浓烈,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属网格栈道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陆砚咬紧牙关,用右手紧紧抓住栈道外侧冰冷的金属护栏——那护栏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类似苔藓的黑色附着物。左臂的剧痛和胸腹的贯穿伤随着每一次挪动都撕扯着他的神经,冷汗浸透了后背覆盖的生物凝胶膜,黏腻冰冷。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令人眩晕的深渊,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萤那焦黑书页般的斗篷背影,仿佛那是黑暗中的唯一路标。
栈道蜿蜒向下,深入书冢的腹地。两侧挤压的书山峭壁越来越近,那些残破的书籍、卷轴、石板仿佛随时会崩塌倾泻,将这条脆弱的通道彻底掩埋。陆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岩壁”上,一本被挤压得变形的皮质封面,上面烫金的文字早已模糊,只留下一点黯淡的印记;一卷竹简断裂散开,竹片如同枯骨般支棱着;一块刻满楔形文字的石板,边缘爬满了细密的裂纹…
“沙…沙沙…”
那纸张腐朽的声音无处不在,如同亿万只蚂蚁在啃噬着文明的根基。每一次轻微的剥落声,都像是在陆砚紧绷的神经上划下一刀。他感到背后的骨碑脉动得更明显了,冰冷中透着一股焦躁。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龟甲在烈焰中裂开,星图明灭不定;古老的青铜鼎在祭祀的火焰中嗡鸣;冰冷的机械运转声碾过无数典籍…这些来自骨碑的碎片信息,与眼前这巨大的知识坟冢产生着某种绝望的共振。
就在他们转过一个近乎垂直的陡峭弯道时,萤的脚步猛地顿住!
陆砚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她的后背,连忙死死抓住护栏稳住身体。他顺着萤熔金眼瞳凝视的方向看去——
前方栈道下方约十几米处,书山的峭壁上,赫然嵌着一个巨大的“洞窟”!那并非天然形成,更像是某种力量强行在堆积如山的书籍中掏挖出来的空间。
洞窟边缘参差不齐,断裂的书页和木屑如同伤口翻卷的皮肉。洞窟内部空间不小,但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在洞窟深处:
那里并非岩石或泥土,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人类躯体!
数以百计的躯体被某种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凝胶状物质包裹着,如同琥珀中的昆虫,被强行嵌入、固定在书山的“岩壁”之中!他们的年龄看起来都不大,大多是孩童或少年,双目紧闭,面容在凝胶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详,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痛苦扭曲。无数根细如发丝、闪烁着幽蓝光芒的“丝线”,从包裹他们的凝胶中延伸出来,如同怪物的神经脉络,深深刺入周围挤压的书籍残骸之中!
凝胶中,丝丝缕缕的、淡金色的光点,正从那些孩童的眉心处缓缓渗出,顺着幽蓝的丝线,流淌、汇聚到洞窟中央一个悬浮着的、由某种苍白骨质和金属拼接而成的复杂装置里。那装置形似一个扭曲的大脑,表面布满了细小的管道和不断明灭的符文,正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贪婪地吮吸着流淌而来的淡金光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腥气,混合着腐朽书卷的味道,令人作呕。
“活…活体存储器…”陆砚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艰难地挤出这个充满血腥味的词语。他想起了萤之前意念传递的信息——守夜人为了保存《论语》残句,将百名幼童炼成活体存储器!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加直观,更加触目惊心!那些被禁锢在凝胶中的孩童,他们的意识,他们的记忆,正在被那诡异的装置强行抽取,用以维系、解读那些被埋葬在书山深处的残篇断章!这是以活人的魂魄为薪柴,点燃文明最后的余烬!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陆砚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就是守护的代价?这就是保存火种的方式?
萤熔金的眼瞳死死盯着那个洞窟,瞳孔深处燃烧的火焰剧烈地跳动着,映照着下方那残酷的景象。她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她没有说话,但那沉默中蕴含的压抑愤怒,几乎化为实质。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下方洞窟中央那个搏动着的“大脑”装置,似乎感应到了栈道上不速之客的气息,表面的符文骤然变得刺目!一阵急促、尖锐、如同无数根针刮擦玻璃的噪音猛地爆发出来,瞬间撕裂了书冢中那低沉的腐朽悲鸣!
嗡——!
噪音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陆砚和萤!
陆砚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击中,耳膜刺痛欲裂,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更可怕的是,他背后的骨碑在这尖锐噪音的**下,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暴反应!
轰!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混乱、充满怨念和不甘的信息洪流,如同被引爆的火山,从脊椎深处疯狂喷涌而出!这一次的信息洪流中,夹杂着无数孩童惊恐绝望的尖叫、冰冷的机械运转声、典籍被撕裂的脆响…以及一种被强行剥离、被榨取殆尽的极致痛苦!
“呃啊啊——!”陆砚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如同煮熟的虾米般蜷缩下去,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属栈道上!膝盖撞击的剧痛被脑海中的风暴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碎,被那来自骨碑和下方活体存储器双重冲击下的怨念洪流彻底吞噬!
修复师的本能,念诵《禹贡》的意志,在如此狂暴的冲击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片!
“凝神!”萤的厉喝在尖锐的噪音和陆砚的惨嚎中显得异常微弱,但她熔金的眼瞳却在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她猛地转身,不顾下方洞窟的威胁,双指并拢,指尖燃烧起一团刺目欲盲的炽白火焰!那火焰并非物理的温度,而是纯粹精神意志的凝聚,带着一种焚尽污秽、涤荡灵魂的古老威压!
“禁术·洛神赋!”
她低喝出声,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古老的篇章。指尖的炽白火焰猛地暴涨,并未射向下方洞窟的装置,而是化作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光幕,瞬间将跪地惨嚎的陆砚笼罩其中!
光幕形成的刹那,那尖锐刺耳的噪音仿佛被隔绝了大半,虽然依旧存在,但冲击力骤减。更重要的是,骨碑中喷涌而出的狂暴信息洪流撞在这炽白光幕上,如同滚油泼雪,竟被那光幕中蕴含的某种古老、纯净、带着极致“美”之韵律的力量强行净化、抚平了一部分!
陆砚感觉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瞬间减轻了许多,混乱的意识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炽白光幕,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萤维持着指尖点向光幕的姿势,熔金的眼瞳如同两轮燃烧的小太阳,光芒刺得人无法直视!然而,那光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燃烧感!她眼角原本干涸的暗褐色血痕,此刻如同熔岩般重新变得鲜红、滚烫!两道粘稠的、散发着微弱金红色光芒的血液,正从她紧闭的眼睑下汩汩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
她是在用自己的“视力”、用自己的“灯芯”本源,在燃烧!在对抗那来自活体存储器的怨念冲击和骨碑的反噬!
“呃…”萤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微微颤抖,指尖的炽白光幕也随之明灭不定。
陆砚心中剧震!他挣扎着,试图集中残存的意志,再次念诵自己的名字和《禹贡》残句,分担那光幕的压力。但脑海中的混乱和身体的剧痛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就在这僵持的危急关头——
“哼!哪个不长眼的蠢货,敢在老子的地盘上乱放‘声波炮’?吵得死人骨头都睡不安稳!”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睡意和毫不掩饰暴躁的声音,如同破锣般,突兀地从他们头顶上方、书山峭壁的某个缝隙中响起!
紧接着,一块磨盘大小、边缘锋利的厚重石板,裹挟着呼啸的风声和无数崩碎的书页纸屑,如同陨石般,精准无比地朝着下方那个正在疯狂制造噪音的“大脑”装置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在洞窟中炸开!
那尖锐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
搏动着的“大脑”装置被那势大力沉的石板砸得瞬间变形!表面明灭的符文疯狂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黯淡下去!连接着活体存储器的幽蓝丝线纷纷断裂、消散!装置本身也扭曲着从半空中坠落,砸在洞窟底部,溅起一片凝胶和尘埃。
笼罩着陆砚的炽白光幕瞬间消失。萤身体一晃,猛地后退一步靠在栈道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息着,熔金的眼瞳光芒黯淡到了极点,眼角涌出的金红色血液更多了,顺着下巴滴落在焦黑的斗篷上,晕开刺目的斑点。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狠厉。
陆砚也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骨碑暂时沉寂下去,只留下冰冷的脉动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向石板飞来的方向。
只见他们上方十几米高的书山峭壁一处凹陷里,一个身影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那是一个极其干瘦的老头,穿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布袍,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如同顶着一个鸟窝。他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此刻正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嘴里还骂骂咧咧:
“他娘的…刚梦到啃大肘子,就被这破锣嗓子吵醒了…赔老子的大肘子!”他浑浊的老眼瞥向下方的洞窟,看到被砸扁的装置,撇了撇嘴,“又是哪个王八羔子把‘汲魂瓮’开到最大档了?活腻歪了想早点变**是吧?”他的目光扫过洞窟里那些被凝胶包裹、失去连接后显得更加死寂的孩童躯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随即又被暴躁掩盖。
最后,他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才落到了下方栈道上狼狈不堪的陆砚和虚弱的萤身上。
“哟?”老头的目光在萤熔金的、流着血泪的眼瞳上停留了一瞬,眉头挑了挑,随即又像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着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的陆砚。尤其是在陆砚后背被生物凝胶覆盖的位置,他的目光停顿了格外长的时间,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隐晦的光芒一闪而逝。
“啧啧啧…”老头咂了咂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依旧沙哑破锣,“我说怎么这么大动静…原来是有‘新碑’入冢了?还是个差点把自己点着的‘灯芯’作陪?守夜人那帮家伙,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他慢吞吞地从那凹陷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爆响,像是一具老旧的木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只有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安的审视。
“喂,新来的,”老头用他那破锣嗓子,毫不客气地冲着陆砚喊道,手指随意地指了指下方一片狼藉的洞窟,“既然醒了,就别挺尸了。去,把那堆破烂收拾了。还有那些‘小罐子’…看着点,别弄坏了。虽然不中用,好歹也是花了‘材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