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夜惊变雪是半夜下起来的,到了清晨,已积了半尺厚,
压得陇山驿道旁的老松枝杈咯吱作响。陈暮勒住马,呵出一团白气,
凝望前方隐约在雪幕中的烽燧轮廓。那是他的地方,归德戍,
北燕王朝镇北军防线上一个不起眼的疮疤,住着五十几个被遗忘的老兵和更少的战马。
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比任何时候都旺,几乎要顶破冰冷的铁甲。三天前,也是这样的雪天,
他麾下最精锐的一队斥候,三十人,出巡后未能按时归堡。第四天正午,
堡外游骑在距戍堡不到二十里的鹰嘴崖下,发现了尸骸。不是交战后的遗骸,
更像是被驱赶到一处,然后……屠戮。箭矢来自制式军弩,伤口多是背后要害。现场有挣扎,
但无大规模战斗痕迹。唯一的活口,是队长韩烈,拖着肠子都快流出来的身子,
爬了十几里雪路,倒在归德戍西门外的拒马旁。陈暮冲过去时,韩烈只剩最后一口气,
冻僵的手死死攥着陈暮的护腕,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嗬嗬作响,
喷出的血沫子染红了陈暮的前襟。“头儿……信……符……”韩烈用尽最后的力气,
将一块硬物和一团被血浸透、冻得梆硬的绢布塞进陈暮手里,眼神里有巨大的恐惧,
更有未尽的愤恨,“……不是胡人……是……”话没说完,
那具饱经风霜的身躯便彻底僵硬了,只有眼睛还望着灰蒙蒙的天。陈暮认得那眼神,是不甘,
是疑问,是死不瞑目。他展开那团血绢,边缘参差,似从更大信件上撕下,
行残字:“……交割无误……雁回关废窑……铜鱼符为凭……后续三千具甲……”字迹工整,
甚至有些秀气,绝非边军粗汉手笔。而那硬物,是一枚铜符,约拇指长,鱼形,铸造精细,
鱼鳞处阴刻着难以辨识的纹路,似字非字,入手沉甸甸,冰凉。不是军中常见令符,
更非胡人物件。还没等陈暮从震惊和悲怒中理出头绪,
来自兵部经由镇北军都督府转发的公文就到了,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仿佛早就备好。
公文措辞冰冷:“归德戍巡边斥候一队,违令延宕,失期擅离汛地,遭遇柔然游骑伏击,
力战尽殁。念其往昔微功,不予深究,然不可褒恤,以儆效尤。”“失期?擅离?力战尽殁?
”陈暮当时就把公文拍在了烽燧粗糙的木桌上,震得油灯跳了几跳,“放他娘的屁!
韩烈他们是在自己防区附近被杀的!伤口是做不得假的军弩!现场根本没有大规模骑战痕迹!
”副尉老耿,一脸褶子像风干的核桃皮,闷头抽着旱烟,半晌才吐出一句:“校尉,
兵部定了性,就是铁案。”“铁案?三十条人命!
三十个跟咱们啃了几年沙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兄弟!”陈暮眼睛充血,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失期尽殁’抹过去了?他们的家眷怎么办?抚恤呢?名声呢?
”老耿只是叹气。堡里其他兄弟,也都沉默着,一种更深的寒冷浸透了烽燧的每一块石头。
那不是风雪带来的。紧接着,从代州城里传来的小道消息,
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归德戍:兵部核准的、本来就不多的阵亡抚恤,在层层下拨过程中,
被“核准损耗”、“手续折抵”去了大半,真正能到遗孀稚子手中的,
恐怕连让一家老小熬过这个冬天都难。陈暮彻底坐不住了。他要讨个说法,
不仅仅是为了死人,更是为了活人。他写了陈情书,详细叙述疑点,
连同那半片血函和铜鱼符的拓样,准备直送镇北军都督府,甚至打算冒死赴京,告御状。
动身前夜,营将王铣,他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派人“请”他去了十里外的营城。
不是在衙署,而是在王铣的私宅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王铣穿着常服,
亲自给陈暮斟了杯热酒。“仲远啊,”王铣叫着陈暮的表字,语气温和,
“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有冲劲,讲义气,我看重你。可有些事,不能光凭一腔热血。
”他推过来一杯酒,自己也拿起一杯,却不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涟漪:“韩烈的事儿,
我也痛心。可兵部的公文你也看到了,定了性。这里面水很深,不是你我这个层级能碰的。
你那些猜测,那些……物件,”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陈暮随身携带的包袱,“拿出来,
交给我,我替你往上头反应。你回去,好好守着归德戍,今年考评,我给你个‘上中’,
来年说不定就能动一动,去个实缺卫所,强过在戍堡苦熬。
”话语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交出证据,闭嘴,换取前程。陈暮盯着杯中酒,
琥珀色的液体映出他自己扭曲的脸。他想起韩烈死前的眼睛,想起堡里兄弟们沉默中的期盼,
想起那些可能正挨饿受冻的孤儿寡母。他慢慢放下酒杯,站起身,甲叶发出轻响:“将军,
三十个兄弟不能白死。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总得有个交代。这酒,等事情水落石出,
末将再来陪将军喝。”王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放下酒杯,拿起火钳拨弄炭火,
声音也冷了下来:“陈暮,你别犯糊涂。止步,你还是昭武校尉,是镇北军的后起之秀。
再往前,就是万丈深渊。本将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陈暮行了个军礼,转身退出暖阁。
门外寒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打来,他却觉得比屋里那炭火烘烤更让人清醒。他没有回戍堡,
而是直接去了马厩,牵出自己那匹惯乘的乌骓马,将早已准备好的行囊捆扎结实。
行囊里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干粮,最重要的,就是贴身藏好的半片血函原物,
和那枚冰凉的铜鱼符。“校尉,真要去?”老耿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牵着马,满脸忧色。
“老耿,堡里交给你了。”陈暮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若我一月未归,
或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这包袱里还有份东西,你知道该交给谁。
”他指的是另一份陈情和拓样,藏在烽燧隐秘处。老耿张了张嘴,
最终只是重重抱拳:“保重,校尉!弟兄们……等你回来!”陈暮点点头,一夹马腹,
乌骓马长嘶一声,冲入茫茫雪幕,向着南方,燕京的方向。马蹄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但很快就被新的雪花覆盖。他没有走最近的官道,
而是选择了更偏僻、但少年时曾随商队走过几次的陇山旧道。王铣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不得不防。雪时下时停,山路难行。第二天傍晚,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歇脚,喂了马,
啃着硬如铁石的麦饼。夜色四合,山野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就在他合衣假寐时,
远处似乎传来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啸的动静,像是踩碎雪壳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处。
陈暮猛地睁开眼,手按上了腰间的横刀刀柄。乌骓马也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岩石边缘,向下望去。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
照见下方百余步外的林线边缘,似乎有几道黑影,牵着马,正仰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窥探,
动作谨慎而专业。果然,还是被跟上了。陈暮的心沉了下去,但血液却仿佛烧了起来。
他没有惊动对方,慢慢缩回身子,解开乌骓马的缰绳,拍了拍马颈,
然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翻身上马。不是继续南逃,而是略微调整方向,
朝着更崎岖、林木更茂密的山脊线冲去。既然躲不掉,那就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些吧。
马蹄踏雪,在寂静的山夜里,声响传出老远。下方,那几道黑影显然察觉了,立刻上马,
紧追不舍。一场沉默的追逐,在雪夜陇山的密林陡坡间,骤然展开。
2血符谜案燕京的繁华,与陇山的苦寒判若两个世界。尽管已是深冬,
崇仁坊的街道依然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酒肆传出的猜拳行令声混杂在一起,
空气里飘着炭火气、食物香,还有富贵人家门前飘出的淡淡檀香。陈暮牵着马,走在人群中,
一身半旧的戎服和满是风尘的脸,引来些许侧目,但很快就被更热闹的景象淹没。
他有些不适应。边关待久了,习惯了空旷、寂静和随时可能到来的杀戮,
这种密集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反而让他神经紧绷。按照记忆中的地址,
他在坊内拐了几个弯,找到一处不算起眼的小院,叩响了门环。
这里是兵部驾部司主事顾伯远的宅邸。顾伯远是陈暮已故父亲的门生,早年间受过陈家恩惠,
后来科举入仕,辗转到了兵部。陈暮从军后,两人偶有书信往来,顾伯远在职权范围内,
对远在边镇的陈暮也偶有关照,算是陈暮在朝中为数不多的“关系”。门开了,
一个老仆探出头,打量着陈暮。通报之后不久,顾伯远亲自迎了出来。他年近四旬,
面容清癯,穿着居家的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棉袍,看到陈暮,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
“仲远?真是你!快,快进来!怎地突然来京了?边关出了何事?”顾伯远将陈暮让进书房,
吩咐仆人上热茶点心,言辞关切。书房不大,但布置雅致,靠墙书架堆满典籍卷宗,
一张大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摊开着一些公文。炭盆烧得暖和,驱散了陈暮一身寒气。
陈暮没有过多寒暄,坐下后,
便将归德戍斥候队遇害、兵部定性不公、抚恤被克扣以及营将王铣警告之事,扼要说了一遍。
他隐去了血函的具体内容和铜鱼符的细节,只说是部下拼死带回可疑证物,
可能涉及军务黑幕。顾伯远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陈暮说完,
他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仲远,你可知兵部一道‘失期尽殁’的定论,
需要多少关节点头?至少驾部、职方可两司核查,侍郎画诺,尚书用印。此事既已定性,
想要翻案,难如登天。”“顾兄,那不是失期,是谋杀!三十条人命!”陈暮压抑着情绪。
“我信你。”顾伯远抬手止住他,“但信你没有用。你在边军,当知军中积弊并非一日之寒。
虚报战功、克扣粮饷、倒卖军资……哪一样是新鲜事?你部下之事,若真如你所疑,
牵扯的恐怕不止一两个人。王铣让你止步,未必全是恶意,或许是知道你碰不动。
”陈暮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露出那枚铜鱼符,
推到顾伯远面前:“顾兄见多识广,可识得此物?这是韩烈死前握在手里的。
”顾伯远目光落在铜鱼符上,起初是疑惑,待拿起来仔细端详那鱼鳞处的阴刻纹路时,
脸色骤然一变,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迅速将铜鱼符放回油纸,推还给陈暮,
动作有些仓促。“此物……你从何得来?”顾伯远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眼神锐利地看向陈暮。
“韩烈带回。顾兄认得?”顾伯远没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到门边,看了看外面,
然后关紧房门,回到座位,脸色凝重:“仲远,听我一言。此事,到此为止。
将这铜符……妥善处置掉,忘掉它,也忘掉你那些部下的死因。立刻回边镇去,我还可设法,
为你周旋,调离那是非之地。”陈暮的心一点点凉下去:“顾兄,这铜符究竟是何物?
为何连你也……”“别问!”顾伯远打断他,语气带着罕见的焦躁,“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这不是简单的边军贪渎,仲远!这里面……有袁大将军的影子!”“袁崇业?”陈暮一愣。
袁崇业,前镇北大将军,功勋卓著,威震边陲,
但三年前因“贪墨军资、纵容部将、交通藩商”等罪名被锁拿进京,据说在狱中不堪受辱,
自尽而亡。其旧部多有牵连,或被贬黜,或遭清洗,袁党一系烟消云散。朝廷定论,
袁崇业是边镇巨蠹。“袁大将军虽已故去,但其旧部信物,尤其是一些隐秘往来所用的凭信,
仍是敏感之物。”顾伯远语速很快,“你这铜鱼符,我虽不全认得,但其制式纹路,
与当年抄没袁府时见过的几件秘物有相似之处。若让人知道你手上有这个,
还与边军命案有关……你想过后果吗?”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兵部定案,
或许就是为了掩盖与袁党余孽,或者借袁党旧渠道进行的某些交易!你部下撞破的,
可能就是这种要命的事!你现在是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扔掉,迟早烫死自己,
还要连累旁人!”陈暮沉默着,将铜鱼符重新包好,收回怀中。顾伯远的反应,
不仅没让他害怕,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测——这铜符,确实指向一个更深、更危险的秘密。
“顾兄好意,我心领了。”陈暮也站起来,抱了抱拳,“但兄弟们的冤屈,不能不申。
既然顾兄不便相助,我自去探查便是。”“你!”顾伯远气结,指着陈暮,“你怎如此固执!
燕京不是陇山,这里杀人不用刀!”“边关杀人用刀,这里杀人不用刀,但都是杀人。
”陈暮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决,“告辞。”离开顾家小院,陈暮牵着马,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顾伯远的警告犹在耳边,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
顾伯远提到“袁党旧渠道”和“交易”,
让他想起了血函上的“交割”、“雁回关废窑”、“三千具甲”。军械?甲胄?
这可是杀头的买卖!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铜鱼符是线索,或许有人认得。燕京西市,
胡商汇聚,三教九流,消息灵通,或许是个去处。西市比崇仁坊喧嚣十倍。
高大的波斯胡商牵着骆驼,
贩卖着香料、宝石和毛毯;栗特人的店铺里摆满精巧的金银器和玻璃器;还有西域来的舞姬,
在酒肆门口招揽生意,异域乐声叮咚作响。空气里混合着浓郁的羊膻味、香料味和酒气。
陈暮换了一身普通的棉袍,将铜鱼符小心藏在袖中,
走进一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主要经营皮革和金属杂货的胡商店铺。
店主是个高鼻深目的老者,汉话说的有些生硬,但眼神精明。陈暮佯装挑选几件旧皮具,
然后状似无意地拿出铜鱼符,问老者可否鉴定材质,或是否见过类似纹饰。老者接过铜鱼符,
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摩挲着鱼鳞处的刻纹,又掂了掂分量,
抬头仔细打量陈暮,缓缓道:“客官,此物……不寻常。像是信物,又像是……钥匙。
”“钥匙?”陈暮心中一动。“老朽年轻时,跑过北边的商路。”老者压低了声音,
带着浓重口音,“有些路,不走官道,不走寻常驿站。有专门的‘引路人’,持特定的信物,
才能通过某些关卡、谷道,到达一些……嗯,不便公开的货栈、窑口。这鱼符上的纹路,
老朽依稀记得,在雁回关西北的荒漠废堡一带,某些‘私窦’交易里,出现过类似的标记。
多是些……嗯,紧俏物资。”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暮一眼,将铜鱼符递还,“客官,
这玩意儿烫手,知道得越少越好。”陈暮道了谢,付了几个钱,买下一块无关紧要的旧皮子,
转身离开店铺。老者的话,与血函上的“雁回关废窑”对上了!这铜鱼符,
果然是某种隐秘交易渠道的凭证!刚走出店铺不远,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
准备去牵马时,陈暮忽然感到后颈汗毛倒竖——那是久经沙场形成的、对危险的直觉。
他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嗖!嗖!”两支短弩箭几乎擦着他的后背钉入对面的土墙,
箭尾剧颤。陈暮就势一滚,躲到一辆废弃的独轮车后。三个黑衣蒙面人从巷口和墙头跃下,
手持短刀,一声不吭,直扑过来,动作狠辣迅捷,绝非普通毛贼。陈暮拔刀迎战。巷道狭窄,
不利于躲闪,但同时也限制了对方的人数优势。刀光闪动,金铁交鸣,
刺耳的声音在巷道里回荡。陈暮刀法沉稳狠辣,是边军搏杀的实用路子,但黑衣人配合默契,
招式刁钻,一时竟将他逼得连连后退,手臂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
就在陈暮格开正面一刀,侧腹露出破绽,另一名黑衣人刀尖已递到肋下时,
斜刺里忽然飞来一块砖头,精准地砸在那黑衣人手腕上。“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惨叫,
短刀落地。一个身影从旁边矮墙豁口跳了进来,动作有些踉跄,
但手中一根打磨光滑的硬木拐杖却舞得呼呼生风,一下砸在另一名黑衣人膝弯,
那人顿时跪倒。来人挡在陈暮身前,背对着他,嘶哑着嗓子喝道:“快走!拐过巷口右转!
”陈暮不及多想,见剩下那名黑衣人被这突然杀出的残废老汉逼得手忙脚乱,虚劈一刀,
逼退半步,转身就向巷口冲去。身后传来几声闷响和短促的惨叫,等他拐过巷口右转,
冲入一条更热闹的街道,混入人群再回头看时,巷道里已空无一人,
只有墙上的弩箭和几滴新鲜的血迹,表明刚才的厮杀并非幻觉。他在附近绕了几圈,
确认无人跟踪,才在一处背风的墙角停下,包扎手臂伤口,心有余悸。是谁要杀他?
王铣的人?还是铜鱼符牵扯出的势力?那救他的残疾老汉又是谁?傍晚,
陈暮在西市边缘找了一家最不起眼、鱼龙混杂的小客栈住下,要了最便宜的底层通铺床位。
房间里气味浑浊,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不断。他却觉得这里比清净的上房更安全。
子夜时分,房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陈暮警觉地握刀靠近门边。“校尉,是我,楚七。
”门外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陈暮犹豫了一下,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
正是白天那个救他的残疾老汉。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满脸风霜,左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靠着单拐站立,但腰背却挺得笔直,昏黄的灯笼光下,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楚七?
”陈暮没放松警惕,“白日多谢援手。阁下是?”楚七挤进门,反手关上,也不客套,
直接低声道:“原镇北军,鹰扬卫第七队队正,楚七。袁大将军麾下。”袁崇业的旧部!
陈暮瞳孔微缩。楚七似乎看出他的戒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别紧张,
校尉。老子要是想害你,白天就不必救你,让你被那些‘灰雀’剁了喂狗更好。”“灰雀?
”“察事听子下面,专门干脏活的黑衣队,行踪诡秘,下手干净,像灰色的麻雀,
不引人注目,但要人命。”楚七在通铺边沿坐下,把拐杖靠在墙上,“你被他们盯上,
说明你摸到要害了。是那枚铜鱼符吧?”陈暮默认。楚七叹了口气:“那东西,
是‘鱼肠道’的钥匙之一。袁大将军还在时,为了应急,也为了……嗯,
一些不便经官的补给,私下开辟了几条隐秘商道,与可靠的西域商队交易,
换取药材、精铁、良马等物。每条道有不同的信物,鱼符是其中一条,
主要走雁回关西北的荒漠废堡区,接手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军械?甲胄?
”陈暮追问。楚七看了他一眼,点头:“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不错,鱼肠道后来……变质了。
大将军去后,这条道被一些人控制,用来输送见不得光的东西,
包括从军中流出、以废损名义报上去的军械甲胄,可能还有别的。你手下那队兄弟,
怕是撞见了交割现场,或者截获了关键信息,才被灭口。动手的,未必是胡人,
更可能是穿着咱们自己军服、拿着制式军弩的‘自己人’。”陈暮拳头攥紧,骨节发白。
虽然早有猜测,但被楚七这样直白地揭露,那股悲愤几乎要冲垮理智。“你怎么知道这些?
又为何救我?”陈暮盯着楚七。“老子这条腿,就是三年前在雁回关外,
追查一批失踪的臂张弩时没的。”楚七拍了拍空荡荡的裤管,笑容惨淡,“不是胡人干的,
是‘自己人’的伏弩。侥幸捡回条命,成了废人,被清退。但我一直在查,
是谁在用大将军留下的渠道干这些勾当,害死那么多兄弟。你今天拿着铜鱼符在西市打听,
动静不小,我正好在附近讨生活,就留意到了。那些灰雀盯上你,我更确定你查对了方向。
”他顿了顿,看着陈暮:“你是个有种的,敢为手下兄弟闯这龙潭虎穴。但我告诉你,
光靠你一个人,查不到底,也报不了仇。这后面,是张很大的网。
兵部、户部、边镇……都有人伸了手。”两人正说着,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节奏不同。
楚七瞬间抓过拐杖,陈暮也握紧了刀。“陈校尉,是我,顾伯远。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陈暮与楚七对视一眼,楚七微微点头,示意他开门。
顾伯远闪身进来,看到屋内的楚七,愣了一下,但没多问,
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疲惫。“仲远,你没事就好。”顾伯远喘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塞给陈暮,“这里是些散碎银两和一张不起眼的商队凭信,
你立刻离开燕京,往南走,越远越好!”“顾兄,你……”“听我说!”顾伯远语气急促,
“我下午回部,发现有人暗中调阅你的军籍档案和近期所有入京人员的勘合记录!灰雀出动,
通常意味着‘清理’!他们行动极快,你白天遇袭只是开始!
兵部的海捕文书……恐怕已经在路上了,罪名很可能是‘窃取军机,意图叛逃’!
”陈暮如坠冰窟。海捕文书?叛逃?这是要将他彻底打成罪人,永世不得翻身!“为什么?
就因为我查铜鱼符?”“铜鱼符只是引子!”顾伯远苦笑,“你部下之死,
牵扯的是户部清吏司郎中周谨,和镇北军都指挥佥事马康!他们在利用旧渠道,
将朝廷拨付的粮饷、军械,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倒卖出去,中饱私囊!数额巨大!
你手下撞破的,可能就是一批关键证据或者一次重要交易!他们必须灭口,
也必须堵住你这个追查不休的源头!马康是王铣的靠山,王铣警告你,是给你最后机会。
你不听,他们就只能下死手!”户部郎中周谨!都指挥佥事马康!陈暮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顾兄,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你不怕受牵连?”陈暮看着顾伯远。
顾伯远脸上闪过挣扎、恐惧,最终化为一丝苦涩的决然:“我……我也受过袁大将军恩惠,
虽未明列门墙,但心中有愧。这些年,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但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倒是学会了。今日见你遇袭,又得知灰雀出动,
我……我实在无法坐视你被他们如此构害!这袋东西,你拿着,快走!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将布袋重重按在陈暮手里,转身欲走,又停住,
低声道:“若……若你真想找到确凿证据,雁回关,废窑。那里是他们一个重要的中转秘窟,
或许留有账目或往来凭证。但那里……必定守卫森严,是死地。”说完,他不敢再看陈暮,
拉开门,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房间内陷入沉默。油灯噼啪炸了一下火花。
楚七缓缓道:“这个顾主事,倒是还有几分良心,不过也被吓破了胆。他说的没错,
海捕文书一下,你就是钦犯,在燕京寸步难行。雁回关……确实是关键,但也确实是死地。
”陈暮掂了掂手里的布袋,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鼓声。二更了。“楚老哥,你说,
我还能回头吗?”陈暮忽然问。“回头?回哪儿?归德戍?怕是等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