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已失了和暖,裹挟着料峭寒意,掠过东宫庭院,缠绕在那几株正值盛期的玉兰树间。碗口大的玉兰花,瓣质肥厚,莹白如玉,此刻却在渐沉的暮色与微凉的风中不堪重负地颤抖,仿若受惊的玉蝶,挣扎着想要逃离枝头,那份脆弱的美,惊心动魄。
玥芝一袭素净宫装,倚在冰凉的雕花木窗前,目光空茫地落在那些摇曳的洁白上。
七年了。整整七年。光阴如同一场绵长而细致的凌迟,将那个名为月羲的南国帝姬,一点点剐去血肉,磨平棱角,最终塑成了如今这个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玥芝”。
花瓣无声飘落一两片,她的思绪也随之坠入七年前的漩涡。
那时,南月的玉兰,开得比这更恣意,更烂漫。她是父皇掌心最璀璨的明珠,是皇兄身后调皮的小尾巴,是南月国最明媚娇憨的帝姬月羲。通经史,习策论,父皇甚至允她旁听朝议,曾说:“朕的月羲,若为男儿,必是安邦定国的栋梁。”
可一切美好,都在七年前那个血色黄昏中戛然而止。
大晟太子慕奕寒巡边遇伏,消息传回,南月国小,为表忠诚,父皇与兄长亲率精锐驰援。他们回来了,却是两具冰冷的棺椁。而慕奕寒,活着回来了。
南月最后的支柱崩塌,如同一棵被抽去主心骨的大树,迅速在大晟的铁蹄下萎顿、消亡。
国破,家亡。她从云端帝姬,沦为连宫人都可轻贱的亡国孤女,像一件无主的战利品,被随意丢弃在大晟宫廷的角落,受尽白眼与磋磨。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在阴冷角落悄无声息腐烂之时,宫宴上,那个她本该恨之入骨的男人——太子慕奕寒,于觥筹交错间,目光偶然扫过瑟缩在角落的她,随即对身边内侍淡淡吩咐:“那女子,瞧着还算顺眼,带来东宫吧。”
没有询问,没有怜悯,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顺眼”。
可于那时的她而言,这不啻为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以为他念着父兄的救命之恩,她以为这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她甚至将那份灭国的痛楚深深埋藏,告诉自己,要替父兄看着这片他们用生命护卫的土地,要延续南月最后的忠义。
初入东宫那天,也是玉兰繁盛的季节。慕奕寒穿着一袭月白暗纹锦袍,长身玉立于最大的一株玉兰树下,丰神俊朗,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
他指着那树玉兰,对惶恐不安的她说:“以后,你就叫玥芝。瞧这玉兰,洁净温婉,最是动人。”
那一刻,他望向玉兰的眼神,有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愫。十二岁的她还不懂情为何物,便误以为,那是对她这般“顺眼”女子的些许欣赏,是劫后余生者对恩人遗孤的微弱照拂。
后来她才醒悟,那眼神,是透过层层叠叠的玉兰花瓣,看到了另一个同样爱玉兰、却与她性情截然不同的身影。他赞叹的“洁净温婉”,从来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个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柳烟儿。
从那天起,她亲手将“月羲”埋葬。收敛起曾让太傅称赞的锋芒,藏起对地理兵法的兴趣,磨去南月帝姬骨子里的骄傲与沉静。慕奕寒需要的是一个温婉、柔顺、知礼、永远眉眼低垂、姿态恭谨的女子。
于是,她成了“玥芝”。笑不露齿,步不摇环,言语轻柔,行事规矩。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足够将一个人的本性彻底打磨,重塑成他人喜爱的模样。
有时对镜自照,看着镜中那眉眼温顺、神情柔和的女子,她常恍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记忆中那个会策马飞扬的月羲,还是眼前这个被慕奕寒一手雕琢出来的、用以寄托相思的傀儡?
七年相伴,她看着他如何从因南月之事备受攻讦、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一步步运筹帷幄,铲除政敌,稳固权位。
她为他打理东宫庶务,井井有条;在他被朝臣质疑时,默默递上一杯安神茶,听他偶尔流露的疲惫;在他深夜批阅奏折时,于一旁红袖添香,安静研墨。
她以为这是风雨同舟,是细水长流的相伴,或许,也能滋生出一星半点超越救命恩人的情谊。
直到柳烟儿的名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才让她惊觉,水中的月亮,捞不起一丝真实的光亮。
2月华冷,错付心
“玥主子,”贴身宫女锦书的声音带着迟疑,在静谧的殿内响起,打断了玥芝漫无边际的思绪,“太子殿下……今夜宿在柳将军府上了。”
玥芝捻着窗棂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指尖在繁复的雕花木纹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汲取那一点冰冷的坚实感,然后才慢慢收回宽大的袖中。
她转过身,脸上已然是七年如一日、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声音柔和:“知道了。殿下操劳,柳将军府上……有人悉心照料,是好事。”
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的布料,柔软的丝绸被揪出深深的褶皱,仿佛她此刻被无形之力拧紧的心肠。
锦书是她从南月带来的旧人,见证了她所有的挣扎与隐忍,此刻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上前为她拆卸钗环。
铜镜中,铅华洗去,露出了那张被刻意修饰了七年的脸庞原本的轮廓。眉眼间的模仿痕迹褪去,属于月羲的那份沉静与疏离,如同水落石出般隐隐浮现,竟比那刻意营造的温顺,更添几分惊心的明艳。
“锦书,”玥芝忽然开口,声音轻飘如羽,“你说,玉兰花为何总是向着夜光开放?”
锦书梳理她长发的手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愚钝,许是……夜光的光华清冷皎洁,引得玉兰心生向往吧。”
玥芝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苦涩至极的弧度:“因为它错把夜光当成了金乌,以为那清辉是它生命所需的全部温暖。”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满月,低语道,“却不知,夜光再亮,也是冷的,给不了它扎根土壤、向上生长的真正生机。就像……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别人的光影之下,连自身存在的意义,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喜好与厌弃。”
柳烟儿。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诅咒,盘旋在东宫上空,也钉在了玥芝的心口。
三日前,柳将军独女柳烟儿从边关归来。玥芝早知道她的存在。那个被慕奕寒珍而重之藏在书房暗格里的画轴,那个她无意间窥见的、红衣烈马、笑靥如烈日般灼目的女子。
零碎的信息拼凑出完整的真相。那是慕奕寒心尖上的人,是他少年情窦初开时就烙印心底的朱砂痣、白月光。传闻她性子刚烈,不慕权贵,向往自由,故而多年未应慕奕寒之情。
而她玥芝,不过是眉眼间恰巧有三分似她,又正好在他最失意落魄时,被送来慰藉他、也便于控制的替身。或许所谓的相似,只是慕奕寒固执认为的相似。
他甚至可能觉得,正是东宫有了她这个“赝品”,才让心高气傲的柳烟儿更加心生芥蒂,迟迟不肯点头。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那些关于柳烟儿“刚烈”“不慕权贵”的传闻……那些行径,在她看来,不过是更高明些的、欲擒故纵的把戏,在慕奕寒看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一个又一个潜在的对手。
而那些手段,是玥芝在南月皇都时,从小就见识过的后宫妃嫔、世家贵女争宠的手段。
想来七年前,慕奕寒所认为的两情相悦,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时的柳家,眼见太子地位不稳,恐怕早已将他视为弃子,又怎会将精心培养的女儿嫁入摇摇欲坠的东宫?
只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把他当成救命恩人一般捧着,为他殚精竭虑,为他洗手作羹汤,后来……还成了他宣泄欲望、寄托思念的暖床工具。
那时的月羲,离及笄之年尚有三年,天真未凿,怎会想到英武尊贵的太子殿下心底藏着另一个倾慕的女子,更想不到自己会成为那女子的替代品。她们,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啊。
“主子,夜深了,该安歇了。”锦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
玥芝顺从地躺下,床榻一片冰凉。她蜷缩着身子,听着殿外更漏滴答,一声,又一声,敲打在无眠的夜色里,直至天际泛白。
脑海中翻腾的,是父皇殉国前,密使冒死传来的那道**:“吾儿月羲,忍辱负重,存续宗庙,以待天时!”字字泣血。
是兄长曾揽着她的肩膀,指着南月山水图,意气风发地说:“月羲,你看,我南月虽小,然物产丰饶,地处要冲,为兄与父皇一同努力,定能让我南月子民安居,成为一方世外乐土!”
还有慕奕寒……在某些意乱情迷的深夜,他会紧紧拥着她,灼热的呼吸烫在她颈侧,一声声模糊地唤着“芝芝”,那片刻的温存,曾是她七年冰冷生活中唯一的微光。可情潮褪去后,他眼神恢复清明,总是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懊恼与自厌。
他贪恋这具与心上人有几分相似的皮囊带来的慰藉,却又因此而更加轻视失控的自己,也轻贱主动承欢的她。
可如今,国已不国,宗庙倾颓,她这个亡国帝姬,却在这里学着别人的模样,争抢着一个男人施舍般的垂怜。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