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金灿灿的,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进来,把餐厅那张能坐十几个人的长条餐桌照得明晃晃的,晃得宋柯有点眼晕。空气里飘着咖啡香、烤面包香,还有一种…钱的味道。安静得吓人,只有刀叉偶尔碰在骨瓷盘子上,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叮”声。
宋柯坐在长桌靠尾的位置,感觉**底下昂贵的丝绒餐椅像长了刺。她面前摆着的东西,精致得像艺术品:溏心蛋卧在烤得焦脆的吐司上,旁边点缀着鱼子酱和翠绿的芦笋尖,一小碟水果切得跟珠宝似的。这玩意儿,搁她以前,够吃一个礼拜泡面了。
她拿起手边那把最小的银叉子,有点犹豫。该先戳蛋还是先碰鱼子酱?或者旁边那坨绿油油的玩意儿?
“宋柯,”苏玉华的声音响起,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雅腔调,像冰凉的丝绸滑过皮肤,“吃西式早餐,鱼子酱要用贝壳勺。喏,你右手边那个。”
宋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个小巧的、亮晶晶的贝壳勺子躺在旁边。她默默拿起来,指尖触到那冰凉光滑的曲面,心里也跟着一凉。吃个早饭,规矩比她一天打的零工还多。
“谢谢…妈。”这个称呼,宋柯叫得极其拗口,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她试着用那贝壳勺去舀那黑珍珠似的鱼子酱,动作有点笨拙。
苏玉华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优雅地切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仿佛刚才只是纠正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礼仪错误。但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嫌弃,宋柯捕捉到了,像根细针,扎得不深,但位置刁钻。
“哎呀,妈,你别这么严肃嘛!”宋莹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撒娇的甜腻,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安静。她坐在宋柯斜对面,靠近主位的位置,穿着真丝晨袍,长发松松挽着,像个娇养的小公主。“妹妹刚回来,还不习惯这些。慢慢教就是了。”她说着,朝宋柯露出一个无比“体贴”的笑容,然后转头对着宋建明,声音更软了几分:“爸,你看妹妹多瘦啊,肯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以后在家可得好好补补,把身体养好才行。”这话听着是关心,但“吃了不少苦”、“外面”这几个字眼,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像在反复提醒在座各位,宋柯那“不堪”的过去。
宋建明正看着手里的平板,上面大概是财经新闻。闻言,他抬起眼皮,目光在宋柯身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依旧是复杂的评估,像是在看一份需要修正的资产报告。“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宋莹的话,接着又低头看屏幕,“回来了就好。有什么需要,跟你妈或者李管家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下属。
宋柯握着贝壳勺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没吭声,低头把那勺价值不菲的鱼子酱塞进嘴里。咸腥的颗粒在舌尖爆开,带着海洋的气息,昂贵,却让她觉得有点反胃。需要?她最大的需要就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这话不能说。
一顿早餐吃得宋柯胃里像塞了块石头。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宋建明放下餐巾,起身准备去公司。宋莹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跟过去,帮他拿外套,动作亲昵自然。
“爸,晚上有个慈善拍卖会,你答应陪我去的哦?王太太她们都说想见见你呢!”宋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餐厅里的人都听见。
宋建明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知道了,答应你的不会忘。”
“谢谢爸!你最好了!”宋莹笑得眼睛弯弯。
苏玉华也站起身,走到宋建明身边,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动作娴熟,带着一种老夫老妻的默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站在玄关处,阳光勾勒出他们和谐的身影。
宋柯像个局外人,站在餐厅的阴影里,手里还捏着那个冰冷的贝壳勺。那幅温馨的画面,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她牢牢地隔在外面。空气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此刻却变得有些酸涩。
“宋柯,”苏玉华送走了丈夫,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瞬间淡去了不少,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优雅,“你房间还缺什么吗?生活用品让佣人给你添置。”
“不缺什么,都很好。”宋柯回答得很快,声音没什么起伏。那个“家”字,她实在叫不出口。
“那就好。”苏玉华点点头,目光扫过宋柯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洗得有点发硬的旧T恤(她昨晚换上的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眉头又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莹莹有些穿不下的衣服,牌子都还不错,我让人整理出来给你送过去。你…挑挑能穿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体贴”。
宋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穿宋莹“穿不下”的衣服?她喉咙发紧,刚想拒绝,宋莹的声音又插了进来。
“妈!那些衣服都是我挑剩的,款式都过时了,怎么好意思给妹妹穿呀!”宋莹走过来,亲热地挽住苏玉华的胳膊,嗔怪道,“妹妹刚回来,当然要穿新的!改天我带妹妹去商场,好好给她挑几身像样的!”她说着,转头对宋柯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妹妹,你说好不好?姐姐的眼光,可是公认的好哦。”
苏玉华显然很吃宋莹这一套,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拍了拍宋莹的手:“还是莹莹想得周到。”
宋柯看着眼前这对“母女情深”的画面,胃里那股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拒绝?在这个家里,她的拒绝有用吗?只会显得更加不识好歹。
下午,宋柯尽量把自己关在那个冷冰冰的大房间里。她翻出包里唯一一本专业相关的旧书,试图找回一点熟悉的平静。但敲门声又响了。
开门,是宋莹。她换了身精致的连衣裙,妆容完美,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丝绒首饰盒。
“妹妹,在看书呢?真用功。”宋莹笑着走进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宋柯摊开的旧书,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出土文物。“喏,这个给你。”她把首饰盒塞到宋柯手里。
宋柯没动。
“打开看看呀!姐姐送你的见面礼!”宋莹催促着,笑容依旧甜美。
宋柯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铂金手链,吊着个小小的四叶草,做工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但这“礼物”,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只让她觉得烫手。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宋柯合上盖子,递回去。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宋莹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又推回来,力道不小,“咱们是姐妹呀!你戴着肯定好看!快试试!”她说着,甚至伸手想去拉宋柯的手腕。
宋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宋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甜的笑容覆盖。
“妹妹这是…嫌弃姐姐的礼物?”宋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委屈,眼圈似乎都有点红了。
“不是,”宋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只是不习惯戴首饰。谢谢你的好意。”
宋莹定定地看了她两秒,那眼神,像毒蛇在评估猎物。然后,她忽然又笑了,把首饰盒随手放在旁边昂贵的梳妆台上:“行吧,那你先收着,想戴的时候再戴。姐姐还有事,先出去了。”她转身离开,裙摆摇曳生姿,留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宋柯看着梳妆台上那个格格不入的丝绒盒子,像看着一个定时炸弹。
傍晚,宋家又恢复了那种压抑的安静。宋建明还没回来,苏玉华在客厅插花。宋柯想下楼倒杯水,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宋莹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苏玉华焦急的询问。
“妈!我的手链不见了!就是那条你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铂金的,带小四叶草的!”宋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惊慌。
“什么?怎么会不见?你再好好找找!”苏玉华的声音也急了。
“我都找遍了!下午还在我首饰盒里的!我就…我就下午去妹妹房间坐了会儿,想送她那条当见面礼来着,她没要,我就放她梳妆台上了…然后我就再没看见过!”宋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忆”和“难以置信”,最后那句“再没看见过”更是意有所指。
宋柯的脚步钉在了楼梯上。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来了。
果然,下一秒,苏玉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笃定:“宋柯!你下来!”
宋柯深吸一口气,指甲再次掐进掌心,迈步走下楼梯。
客厅里,苏玉华脸色铁青,宋莹站在她身边,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但宋柯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恶毒的得意。
“宋柯!”苏玉华指着她,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尖利,“莹莹好心好意送你礼物,你不要也就罢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那条手链是**版,是她爸爸特意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生日礼物!你怎么敢!”
“我没有拿。”宋柯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她看着苏玉华,又看向宋莹,“我拒绝的时候,盒子就放在梳妆台上,我碰都没碰。之后我一直待在房间。”
“你没碰?那东西还能自己长腿跑了?”苏玉华根本不信,或者说,她不愿意信。宋柯的出现,宋柯的“寒酸”,宋柯的“格格不入”,都让她觉得难堪。现在,宋莹“丢了”如此珍贵且有意义的东西,而宋柯恰好是唯一接触过的人…这简直完美印证了她心底最不堪的猜测——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不仅上不了台面,骨子里还有着“下等人”的劣根性!偷窃!
“妈,你别这么说妹妹…”宋莹适时地“劝”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更显得楚楚可怜,“也许…也许妹妹只是一时糊涂,觉得好看就…毕竟她以前…”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比说出口更恶毒。她在提醒苏玉华,提醒所有人,宋柯“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以前?以前怎么样也不能成为偷东西的理由!”苏玉华气得胸口起伏,“宋柯!你太让我失望了!把手链交出来!现在!立刻!”那眼神,像在看一个肮脏的小偷。
宋柯站在那里,承受着苏玉华刻毒的指责和宋莹那虚伪的眼泪。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很想吼回去,很想撕开宋莹那张伪善的脸皮。
但她知道,没用。在这个家里,宋莹是苏玉华捧在手心二十多年的宝贝,而她宋柯,只是个突然闯入、带来麻烦和“污点”的陌生人。她的解释,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宋建明大概是被楼下的动静惊动了,皱着眉头走出来:“吵什么?怎么回事?”
“建明!”苏玉华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指着宋柯,声音带着哭腔,“莹莹那条你最宝贝的四叶草手链丢了!下午就在她房间里出现过,然后就没了!你说,除了她还能有谁!”她连宋柯的名字都不想叫了。
宋建明的目光投向宋柯,锐利,审视,带着压迫感。“宋柯,你拿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压。
宋柯挺直了背脊,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说了,我没有。”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只有一片冰冷的倔强。那眼神,让宋建明微微怔了一下。
宋莹的哭声更大了:“爸!那是我最宝贝的手链了!是您送我的生日礼物啊!呜呜呜…”
宋建明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宋莹,又看看梗着脖子、眼神冰冷的宋柯,眉头锁得更紧。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宋莹压抑的啜泣声。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钟后,宋建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行了!一条手链而已!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丢了就丢了!以后给你买更好的!”他没有看宋柯,也没有再追问,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浪费他的时间。
他转向苏玉华:“玉华,你也冷静点。一家人,别闹得这么难看。”这话,看似息事宁人,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宋柯脸上。“一家人”?呵。
说完,宋建明不再理会这混乱的场面,转身又回了书房。
苏玉华看着丈夫的背影,又看看还在“伤心”的宋莹,最后,那冰冷嫌恶的目光再次落在宋柯身上,仿佛所有的错都是因为她。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扶着宋莹,柔声安慰着:“好了好了,莹莹乖,不哭了,妈回头给你买条更漂亮的。你爸说得对,一条手链而已,不值得。”那语气,与刚才的尖刻判若两人。
宋莹靠在苏玉华怀里,抽泣着,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投向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的宋柯。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恶意和嘲讽,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得意的弧度。
宋柯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宋建明的“息事宁人”,苏玉华那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宋莹那得意的眼神…像无数根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屈辱、愤怒、冰冷…种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滚,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没有再看那对相拥的“母女”,也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僵硬地、沉默地走上楼梯,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宋柯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瞬间攫住了她。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的、带着血丝的月牙痕。痛,但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但她死死地仰着头,用力眨着眼,硬生生把它们逼了回去。
哭?哭给谁看?在这个地方,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会让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更开心。
她环视着这个华丽冰冷的牢笼,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苏玉华刻薄的话语、宋莹虚伪的眼泪和得意的眼神、宋建明那漠然的态度…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反复播放。
家人?陌生人?呵,连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至少不会带着如此**的恶意。
宋柯的眼神,一点点沉下去,沉淀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里面,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微弱期待,彻底熄灭了,连灰烬都不剩。
她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暮色四合,宋家的花园亮起了景观灯,勾勒出梦幻般的轮廓。那是属于宋莹的世界。
宋柯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孤零零的、倔强的影子。她缓缓抬起手,再次抚摸着背包侧面那个小口袋,里面是养母留下的旧银戒指。粗糙的戒圈贴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熟悉的触感。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让她立刻、马上、滚出这个鬼地方的工作。什么体面,什么专业对口,都他妈见鬼去吧!只要给钱,只要够快离开,扫大街她都干!
这地方,多待一秒,都他妈是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