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帝京,铅云低垂,寒风如刀。细密的雪粒子被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朱雀大街两侧,黑压压地挤满了被驱赶而来的百姓。官兵手持长戟,组成森严的人墙,将中央宽阔的御道隔绝出来。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只有风雪的呼啸和压抑的、不安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涌动。
刑场设在昔日最繁华的朱雀门广场。高高的行刑台在风雪中矗立,如同巨大的墓碑。台中央,立着一根冰冷的、沾满暗褐色污渍的木桩。
沈清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寒山寺,又是如何在风雪中跋涉,混入这茫茫人海的。她裹着一件灰扑扑、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头上包着粗布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不再是寒山寺中的空洞死寂,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兄长的断剑和那方浸透两个男人鲜血的丝帕,被她用油布仔细包裹,紧紧贴在心口,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必须亲眼看到!看到那个名字在**上化为真实的结局!无论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炼狱!
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重地敲击在青石板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人群一阵骚动,又被官兵粗暴地压制下去。
来了!
风雪中,一队盔甲森严的禁卫骑兵开道。随后,是几辆沉重的囚车。最前面一辆,栅栏粗大,里面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身影,那是赵王赵晟。后面几辆,关押着一些赵王党羽的重犯,个个面如死灰。
人群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最后一辆囚车上!
那辆囚车没有顶棚。风雪毫无遮挡地落在车中人的身上。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双手被沉重的铁链反锁在背后,脚踝上同样锁着粗大的镣铐。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被风雪打湿,黏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大半面容。身形异常消瘦,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处布满了深色的鞭痕和烙铁的印记,有些伤口甚至还在微微渗血,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是萧珩!
尽管面容被乱发和污垢遮掩,尽管身形被酷刑折磨得脱了形,但沈清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月下清俊如竹的身影,那个金殿上锋芒毕露的身影,那个教坊司里递来锦袍的身影……此刻,都坍缩成了风雪囚车中这具残破不堪、气息奄奄的躯壳!
巨大的冲击让清漪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身边一个陌生人的胳膊才勉强站稳。心口那块“烙铁”瞬间变得滚烫无比,几乎要将她胸腔烧穿!**上的字迹——“北境事败”、“以身为饵”、“引开追兵”、“万死难赎”——如同烧红的铁水,在她脑海中翻滚沸腾!
“逆贼萧珩!前朝余孽!潜伏朝堂,图谋复国!勾结赵王,祸乱朝纲!罪大恶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判——斩立决!”监刑官尖利高亢的宣判声,如同丧钟,在风雪中回荡。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前朝余孽!这个身份,比通敌叛国更让承平帝无法容忍!斩立决!竟是连凌迟的折磨都免了,只求速死,以绝后患!
囚车在刑台下停住。几个如狼似虎的刽子手上前,粗暴地将萧珩从囚车里拖拽出来。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踉跄着,似乎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全靠刽子手的拖拽才勉强挪动脚步。风雪打在他身上,单薄的囚衣紧紧贴着嶙峋的骨骼,仿佛随时会被这凛冽的寒风撕碎。
他被拖上行刑台,粗暴地按跪在那根冰冷的木桩前。刽子手解开他背后的锁链,将他散乱的黑发粗暴地捋到一边,露出他苍白瘦削、布满污垢和伤痕的侧脸。
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所感,一直低垂着头的萧珩,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飞舞的雪花,穿透黑压压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定格在了沈清漪藏身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清漪的心脏猛地停止了跳动!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双曾经深如寒潭、蕴藏着无数秘密和沉痛的眼眸!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静、锋芒、痛苦或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刻骨的眷恋与不舍!
他看到了她!他认出了她!哪怕她裹在破旧的棉袄里,隐在万千人海中!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风雪太大,距离太远,清漪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她从那微动的唇形,清晰地读出了两个字:
「阿漪……」
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她灵魂深处炸响!所有的恨意、怨毒、不解、挣扎,在这一刻,在这无声的呼唤面前,被轰击得粉碎!兄长**上的字迹,他绝笔帕上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
他不是刽子手!他是那个月下许她一生安稳的人!是那个在沈家倾覆时,于绝境中为她撕开一线生机的人!是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复国执念,在帝京这龙潭虎穴中如履薄冰、最终为了护她一线生路而燃尽自己的……傻子!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硬生生被清漪咬碎在喉咙深处!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入脸颊的皮肉,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无力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这风雪中碎成齑粉!
行刑台上,萧珩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无尽眷恋和解脱的弧度。然后,他缓缓地、平静地,重新低下了头。将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刽子手那柄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的鬼头刀下。
风雪更急了。
监刑官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令箭。
“时辰到——!行刑——!”
令箭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刽子手高高扬起了沉重的鬼头刀!雪亮的刀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