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猛地灌入喉咙,咸腥刺鼻,带着泳池消毒剂特有的呛人味道。
眼前是晃荡的、扭曲的水波光影,头顶宴会厅里喧闹的谈笑声和喜庆的生日歌旋律,
隔着厚重的水层,嗡嗡地传来,模糊又遥远。肺里火烧火燎,
每一次徒劳的呛咳都吸进更多浑浊的水。‘恭喜周总,吴姐!小公子真是福相!’‘哎呀,
雅丽真是好福气,建明这么能干……’‘许芸那病秧子总算走了,
也是解脱……’水波光影里,最后定格的是周建明俯视泳池的模糊轮廓,
还有依偎在他身边、抱着那个**婴儿的吴雅丽。
那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透着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扭曲快意的脸,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许芸混沌的意识深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心脏,带来比溺水更尖锐的窒息。
骗子!畜生!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抓挠,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滑腻的池壁。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芸丫头!芸丫头!醒醒嘞!太阳晒**喽!
今儿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一个带着浓重乡音、又急又喜的妇人声音,
像锥子一样刺破许芸沉重的黑暗。
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皂、樟脑丸和灰尘的、属于老房子的独特气味,强势地钻入鼻腔。
许芸猛地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目。她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池水的腥咸和窒息感。眼前是低矮、糊着旧报纸的房顶,
一根粗壮、熏得微黑的原木房梁横亘其上。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
铺着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粗布床单。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炕沿边,
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斜襟布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发髻的中年妇人,
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妇人身后,是斑驳掉皮的土墙,
墙上挂着一个印着“先进生产者”红字的搪瓷缸子。靠墙立着一个掉了漆的旧樟木箱,
上面放着一面巴掌大的、边缘模糊的小圆镜,还有一个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脸盆,
盆沿磕碰得掉了好几块瓷。视线最终落在妇人身后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户上。
窗纸有些地方破了洞,透进几缕刺眼的阳光。窗台上,赫然放着一本撕得只剩小半本的日历。
粗糙的暗黄纸张,
:嫁娶开市交易纳财忌:动土安葬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许芸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比泳池的水还要刺骨。一九八零年?六月七日?嫁娶?今天……是她和周建明结婚的日子!
前世,就是今天,她穿着借来的红布衫,满心欢喜又带着点乡下姑娘的怯懦,
嫁给了在县农机厂当临时工、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周建明。从此,
她的人生被拖进一个无底的泥潭。她用嫁妆钱供他“进修”,用微薄的工资替他养家,
忍受他刻薄寡恩的父母,照顾他游手好闲的弟弟妹妹,最后积劳成疾,
像个破抹布一样被扔在角落,眼睁睁看着他和自己最好的闺蜜吴雅丽出双入对,
甚至在他们私生子的百日宴上,“意外”落水……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
在许芸沉寂的心湖下轰然喷发,烧得她四肢百骸都在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撕扯、凌迟的万分之一!“芸丫头?发什么愣呢?
”王婶,也就是那个媒人兼同村远房婶子,见她直勾勾盯着日历,脸色煞白,
只当是姑娘家临上轿前的紧张,笑着催促,“快起来快起来!
周家接亲的自行车队可快到村口了!建明那孩子多出息,在城里吃公家饭的,
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也安心!来,婶子给你梳头,盘个新娘子头!
”王婶粗糙的手伸过来要拉她,嘴里还絮叨着周家带来的“体面”聘礼:五十块钱,
外加一张稀罕的“燕牌”缝纫机票。缝纫机票!
许芸混沌的脑子被这三个字猛地劈开一道亮光!前世,这张票就是她悲惨生活的第一根绞索。
周建明拿到票,转手就加价卖给了他农机厂一个想巴结领导的同事,
换来的钱全贴补了他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穷家!而她,这个名义上的“新娘”,
连摸都没摸到那张票一下!“婶子,”许芸猛地坐起身,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冰锥般刺破王婶的絮叨,“周建明他娘,
是不是还收着那张缝纫机票?还有那五十块彩礼钱?”王婶一愣,
被许芸那双骤然变得幽深锐利、仿佛淬了寒冰的眼睛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啊?是…是啊!
彩礼和票,按规矩当然都是你婆婆收着,以后贴补你们小家的嘛!
你问这个……”许芸没再听她废话。她掀开薄被,动作利落地跳下炕。
土炕冰凉粗糙的触感从脚心传来,无比真实。她几步冲到那个旧樟木箱前,打开盖子,
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同样打着补丁的旧衣服。
不犹豫地翻出压在箱底的一套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蓝布衣裤——这是她平时最好的衣服,
也是前世她出嫁时唯一能穿出门的“新”衣。她飞快地换上,
动作没有丝毫新嫁娘该有的娇羞扭捏,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哎哟我的小祖宗!
”王婶这才反应过来,急得直拍大腿,“你穿这身干啥?快换上红衣裳!
周家接亲的马上到了!让人家看了笑话!”“笑话?”许芸系上最后一颗布扣,转过身,
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王婶,“谁看谁的笑话,还不一定呢。
”她径直走到那个印着“奖”字的搪瓷脸盆前,舀起半瓢凉水,哗啦一下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刺骨的井水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让她眼底最后一丝混沌彻底褪去,
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清醒和恨意。“走,婶子。”她甩掉脸上的水珠,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带我去周家。现在。”……周家租来办酒席的堂屋,
此刻正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烟、油腻饭菜和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
几张大圆桌挤挤挨挨地摆着,上面铺着洗得发硬、带着污渍的白塑料布。
桌上已经摆了些瓜子花生和硬邦邦的水果糖,几个和周建明家沾亲带故的城里人,
穿着相对体面的确良衬衫或花布裙子,正矜持地磕着瓜子,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和审视。更多是周家村的乡亲,穿着灰扑扑的土布衣裳,
拘谨地坐在条凳上,好奇地打量着这“城里人”的排场。
周建明穿着一身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皱巴巴的塑料红花,
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站在堂屋门口,努力挺直着腰板,脸上堆着刻意放大的笑容,
招呼着陆续到来的宾客。他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热络真诚,
但眼底深处那丝对眼前这些乡下亲戚的不耐烦和鄙夷,却像浮油一样,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娘,周婆子,穿着一件崭新的枣红色灯芯绒罩衫,头发梳得溜光,
插着一朵同样廉价的大红塑料花,像只骄傲的老母鸡,在屋里屋外穿梭着,
嗓门洪亮地指挥着帮忙的亲戚:“哎!王家的,瓜子再添点!李家的,茶水续上!都麻利点!
今儿可是我家建明的大日子!娶的可是……”她故意顿了顿,拔高了调门,
斜眼瞥着那些城里亲戚,“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的能干姑娘!虽然家底薄点,
但胜在老实本分,能干活!”她特意强调了“家底薄”和“能干活”,
引得几个城里女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撇了撇。周建明他爹,周老栓,
则蹲在堂屋角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没什么表情,
浑浊的眼睛偶尔抬起,扫过那些城里人带来的、堆在角落的几份用红纸包裹的礼品,
眼神里透着一丝贪婪的精明。空气里的喜庆像是浮在油汤上的葱花,热闹喧嚣,
底下却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利与算计。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娘子进门,
完成这场在周家看来是“攀高枝”、在旁人看来是“鲜花插牛粪”的结合。
就在这嗡嗡的议论和等待中,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从院子门口传来。“来了来了!
新娘子来啦!”有人喊道。周建明精神一振,脸上的笑容瞬间真诚了几分,
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红花,清了清嗓子,准备迎接他“老实本分”的新娘。然而,
当许芸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时,所有的嗡嗡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死寂。
绝对的死寂。没有红盖头,没有红嫁衣。她就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裤,
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毫无喜色的额头。她脸上干干净净,
没有一丝新嫁娘的娇羞红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黑沉沉的,
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
冷冷地扫过堂屋里一张张错愕、震惊、继而转为鄙夷和看好戏的脸。她手里,没有捧花,
没有包袱。只紧紧攥着一个灰扑扑的旧布包。周建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像一张劣质的面具骤然碎裂。他娘周婆子更是瞬间变了脸色,那点强装的体面荡然无存,
尖利的嗓音像破锣一样划破了死寂:“许芸!你搞什么名堂!大喜的日子穿这身丧气衣裳!
你的红袄呢?!盖头呢?!你想丢尽我们周家的脸吗?!”周建明也反应过来,
一股被当众羞辱的怒火腾地烧起来,他几步冲上前,压低声音,
带着咬牙切齿的威胁:“许芸!你疯了?!赶紧给我滚回去换衣服!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许芸对他的暴怒和周婆子的尖叫充耳不闻。她的目光越过周建明扭曲的脸,
精准地钉在周婆子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崭新的枣红外套口袋,鼓鼓囊囊,
边缘露出一点硬质的纸角。就是它!许芸动了。她的动作并不快,
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冰冷的、刻意的从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她径直走向暴跳如雷的周婆子。“你…你想干什么?!
”周婆子被她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护住了胸口的口袋。
晚了。许芸的手,像铁钳一样,又快又准地探入周婆子紧紧捂着的外套口袋!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泥带水。“啊——!”周婆子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强盗啊!
抢东西啦!许芸你个小贱蹄子造反啦!”她肥胖的身体拼命扭动挣扎,
试图护住口袋里的东西。可许芸的手已经抽了出来。她的掌心,赫然躺着几张卷了边的钞票,
还有一张对折的、印着清晰图案和字迹的硬纸片——一张崭新的“燕牌”缝纫机票!
票面上清晰的印刷字体和图案,在堂屋昏黄的光线下,刺眼无比。“我的钱!我的票!
”周婆子目眦欲裂,疯了一样扑上来抢夺,“还给我!那是我的!
”许芸敏捷地侧身避开她的扑抓,手臂一扬,将那几张钞票和缝纫机票高高举起,
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的?”许芸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清晰地割开满屋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婶,
今天早上,是你亲口说的吧?五十块彩礼钱,一张缝纫机票,是周家给我许芸的聘礼!
按规矩,这聘礼,是该我婆婆‘收着’,还是该给我这个新娘子?
”她冰冷的目光转向门口已经看傻了的王婶。王婶被她看得一个激灵,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点头:“是…是聘礼…按老规矩,
是该…该给新娘子收着的……”她声音越说越小,在周婆子吃人般的目光下缩起了脖子。
“听见了?”许芸的目光重新落回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的周建明和周婆子脸上,
“这是我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她将钱和票,稳稳地塞进了自己带来的那个旧布包里。
“反了!反了天了!”周婆子捶胸顿足,一**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
“没王法啦!新媳妇进门就抢婆婆的钱啊!建明!你瞎了吗!管管你婆娘!打死这个丧门星!
”周建明的脸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黑,额头上青筋暴跳。众目睽睽之下,他周建明,
一个即将转正的“城里工人”,未来的“体面人”,
竟然被自己还没过门的乡下媳妇当众打了脸,抢了“家财”!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许芸!
”他再也压不住火气,彻底撕下了那层斯文的伪装,猛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
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许芸那张冰冷苍白的脸狠狠扇去!“我打死你个不懂规矩的**!
”堂屋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几个城里女眷甚至捂住了眼睛。掌风扑面!
许芸瞳孔骤然收缩,前世无数次被家暴的恐惧阴影瞬间攫住了心脏。但这一次,
恨意比恐惧更快地燃烧起来!她没有躲!反而猛地抬起头,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
死死地、一眨不眨地迎向周建明狰狞的面孔和他即将落下的巴掌!那眼神里的决绝和恨意,
浓烈得如有实质,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建明的心上!周建明的手掌,
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却在距离许芸脸颊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地僵住了!
他手臂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暴怒扭曲的脸,竟在那双冰与火交织的眼睛注视下,
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看穿灵魂般的惊悸和退缩!打下去?当着这么多宾客,
尤其是那些城里同事的面,坐实自己打老婆的名声?不打?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颜面何存?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瞬间,许芸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
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这一巴掌打下来,周建明,你这婚,还结不结?”周建明的手,
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极其屈辱地、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盯着许芸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许芸却看都没看他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吸进的是复仇的火焰。
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堂屋正中央那张贴着大红囍字、摆着几盘简单点心的主桌前。
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死死地钉在她身上。她要干什么?周婆子忘了嚎哭,
周建明忘了愤怒,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许芸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
在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囍字、用红纸装订的册子上——那是周家用来登记宾客礼金的礼簿!
她一把抓起礼簿,翻开,果然在扉页,看到了用毛笔工整写着的“婚书”二字,
下面是周建明和她的名字,以及年月日。许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捏住那写着两人名字的扉页,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双臂猛地用力!“嘶啦——!
”清脆响亮的撕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堂屋!那薄薄的红纸婚书,在她手中,
**净利落地、从中撕成了两半!再撕!四半!八半!雪片般的碎纸屑,
从她手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洒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洒在沾着瓜子壳的地面上,
如同祭奠一场死亡的纸钱。“许芸!你疯了!”周建明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就要扑上来。许芸猛地抬头,将手中最后一把碎纸屑狠狠摔在脚下,抬起脚,用力碾了上去!
仿佛碾碎的是前世今生所有的不甘与屈辱!她环视着满屋子呆若木鸡、如同被石化了的宾客,
目光最终落在周建明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暴怒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上,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地宣告:“周建明,这婚,我退了!”“从今往后,我许芸,跟你周家,一刀两断!
再无瓜葛!”死寂。比之前更彻底、更沉重的死寂。只有周婆子终于反应过来,
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带着哭腔的嚎叫:“我的老天爷啊!撕婚书啦!退婚啦!没法活啦!
这小**是要逼死我们周家啊!建明!你还愣着干什么!抓住她!不能让她走啊!
她把钱和票都抢走了啊!”周建明被母亲的哭嚎惊醒,
巨大的耻辱和被当众扒光的羞愤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
双眼赤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朝许芸扑了过去!什么体面,什么形象,
全都不顾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这个**!夺回钱票!狠狠打死她!
许芸早有防备,在他扑来的瞬间,身体灵巧地向旁边一闪,
同时将旁边一张条凳猛地朝周建明脚下踢去!“哎哟!”周建明猝不及防,
被条凳狠狠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狼狈地扑倒在地,下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发出一声闷响。许芸看都没看他一眼,在满堂的惊呼和混乱中,攥紧装着钱票的布包,
像一头挣脱牢笼的困兽,撞开挡在门口看傻了的宾客,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周家那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堂屋大门!刺眼的阳光瞬间笼罩了她。身后,
是周婆子歇斯底里的哭嚎,周建明愤怒的咆哮,
还有无数嗡嗡作响的、充满了震惊、鄙夷、同情、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她脚步踉跄了一下,
肺部**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没有停下,没有回头。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口的方向,朝着远离周家、远离这噩梦开始的地方,拼命奔跑。
风在耳边呼啸,吹干了眼角不知何时涌出的滚烫液体。自由了。她终于,从那个泥沼里,
爬出来了!***许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像拉风箱一样疼痛,
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才在一个长满荒草、堆着几块破石碾子的废弃打谷场边停了下来。
她背靠着一块冰冷粗糙的大石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蓝布衣衫,
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环顾四周,荒草萋萋,远处是低矮的土坯农舍,
几缕炊烟懒洋洋地飘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这里是村子的边缘,荒僻,寂静。
远离了周家的喧嚣和那些刺人的目光,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恨意才如同退潮后的礁石,
嶙峋地、冰冷地显露出来。她颤抖着手,从那个旧布包里掏出那几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钞票。
三张十元的,四张五元的,总共五十块。还有那张簇新的“燕牌”缝纫机票。
指尖抚过硬挺的纸面,那清晰的印刷字体和图案,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这个年代的质感。
五十块。在1980年的农村,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这不算一笔小钱,
但也绝对谈不上巨款。它可能是一家人省吃俭用大半年的积蓄,也可能是像周家这样,
倾尽所有甚至借债才能拿出的“体面”聘礼。然而,
对于此刻身无分文、只有一身旧衣和滔天恨意的许芸来说,这是她唯一的、全部的启动资本。
是她砸碎了前世枷锁后,攥在手里的一把钥匙。一把通往未知,
但绝不会比前世更糟的道路的钥匙。钱……钱从哪里来?倒卖?投机倒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许芸的心脏就猛地一缩。八十年代初,
“投机倒把罪”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街头的“红袖章”和“纠察队”可不是摆设。稍有不慎,轻则没收罚款,
重则游街批斗甚至锒铛入狱!她一个刚退了婚、无依无靠的乡下女人,去做这个?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几张薄薄的钞票,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难道要回去?忍受周家的羞辱,继续前世那条被榨干血肉的老路?不!
绝不!这个念头一起,立刻被更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碾碎!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被现实的冰冷压垮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少年声音:“姐!姐!是你吗姐?!”许芸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村口的小路上冲了过来。少年约莫十四五岁,
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又打着补丁的旧军装上衣,下身是一条同样破旧的蓝布裤子,
膝盖处磨得发亮。他跑得气喘吁吁,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
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焦急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靠在石碾子旁的许芸。是她的弟弟,许强!
前世,在她被周家拖入泥潭、自顾不暇时,这个沉默寡言、却最心疼她的弟弟,
为了给她筹钱买药,偷偷跟着村里人去邻县小煤窑背煤,结果……轰!
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撞开!
许芸的眼前瞬间闪过弟弟那张被煤灰糊得只剩下眼白的、却永远定格在十六岁夏天的笑脸!
还有后来,周建明假惺惺地递给她那几张沾着煤灰的、微薄的抚恤金时,
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察觉的冷漠和算计!“强子!
”许芸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猛地站直了身体。“姐!
”许强已经冲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许芸冰凉的手臂,上下打量着,
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而嘶哑破碎,“我…我刚从地里回来,就听…听村里人说,
你…你在周家闹翻了天,把婚书撕了,还抢了钱跑了?姐!是真的吗?
周建明那个**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打你了?!”少年眼中瞬间燃起愤怒的火焰,
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捏得死紧。看着弟弟活生生的、充满担忧和怒气的脸,
看着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削的肩膀,许芸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前世无尽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反手紧紧抓住弟弟瘦弱却有力的手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用力地摇头:“没有!
强子,姐没事!姐没让他打着!是姐不要他了!姐把婚退了!”“退了?”许强瞪大了眼睛,
满是震惊和不解,“姐,你…你真退婚了?那…那你以后咋办?村里人咋说?
周家肯定不会罢休的!”少年的担忧立刻盖过了愤怒,眼神里充满了对姐姐未来的忧虑。
退婚的女人,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闭塞的乡下,要承受的流言蜚语和生存压力,
几乎是毁灭性的。“姐有办法!”许芸斩钉截铁地说,她看着弟弟的眼睛,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力量,“强子,你信姐吗?
”许强看着姐姐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看着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的光芒,他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信!
姐,我信你!”“好!”许芸深吸一口气,拉着弟弟在石碾子旁坐下,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强子,姐现在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我们得离开这里,去城里。越快越好!
”许强的眼神更加困惑了:“钱?姐,我们…我们哪有钱啊?”家里一贫如洗,
父母留下的那点微薄积蓄,早就在母亲病重时耗尽了。姐姐手里那五十块彩礼钱,
在少年看来,也根本经不起折腾。许芸的目光投向通往县城的那条黄土路,
眼神锐利起来:“钱,可以生钱。强子,你听没听说过‘国库券’?”“国库券?
”许强茫然地摇摇头,“是…是公家发的那种债券?村里好像有人家分到过,
说是支援国家建设,以后能还钱,可…可那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也没见谁真去换钱啊?
”在闭塞的农村,国库券对于普通农民来说,几乎等同于一张废纸,
远不如手里攥着几斤粮票布票来得实在。“对,就是它!”许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立刻回村,悄悄打听!谁家手里有国库券,
特别是那些急着用钱、或者压根不把这东西当回事的人家!就说…就说你姐退婚了,
心里憋屈,想收点这东西当个念想,给个仨瓜俩枣他们就愿意卖的那种!记住,
一定要悄悄的!别声张!”许强虽然完全不明白姐姐收这些“废纸”有什么用,
但他看着姐姐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无条件地选择了信任。他用力点头:“姐,你放心!
我这就去!保证不让人知道!”少年说完,像只敏捷的兔子,转身就朝村里跑去,
瘦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的拐角。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许芸攥紧了手中的布包。国库券,
这个在八十年代初尚处于价格双轨制末期、流通性极差的国家债券,
在普通民众眼里如同鸡肋。但在那些嗅觉敏锐、敢于冒险的“倒爷”眼中,
却是第一桶金的绝佳来源!她清晰地记得,就在这一两年,
某些大城市的地下交易市场已经悄然兴起,国库券的私下买卖开始活跃,
存在着巨大的地区差价!这,就是她的机会!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机会!用这五十块彩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