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冰心归来飞机穿过厚重的云层,舷窗外是灰蒙蒙的京城轮廓。又回来了,
带着西海岸干燥阳光的气息,和我那颗彻底结冰的心。三年,足够一座城市抹去旧痕,
也足够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影子从骨头缝里剔除干净。我叫陆野。陆地的陆,荒野的野。
名字里就带着点硬邦邦的尘土味,不像谁家的公子王孙。这些年单枪匹马,
从几台二手医疗仪器开始,硬生生在北美的科技丛林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这次回来,
是为了一场不得不开的战略发布会。资本这东西,最讲究衣锦还乡的姿态。
助理林杨递过平板,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陆总,场地和技术细节已经过完三遍。
王亦深的‘心愈’平台主打的社区概念,是我们智能筛查系统的直接竞争对手。”他顿了顿,
像是不经意,“沈**的画展,明晚在艺术中心闭幕,撞期。”沈听蓝。
这个名字时隔多年从别人嘴里吐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猝不及防地烫在心口那片早就麻木的冻土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平板屏幕,
屏幕上掠过一张她最新的画作剪影,模糊的蓝色人影,孤独得像沉船遗骸。有点想笑,
又觉得没什么力气。“发布会照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像在谈一桩最普通的公事,“王总的动静,我们尊重。”把平板推回去,目光转向窗外。
雨丝开始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这座城的钢铁骨架。林杨识趣地噤声,
机舱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载着一段往事驶向它该去的地方。人潮涌向出口时,
我看见了等在VIP通道外的王亦深。三年时光似乎对他格外温柔,没有留下明显的刻痕。
剪裁合体的羊绒大衣,脸上挂着的是那种温润如玉、无懈可击的笑容,
足以融化一切防备的目光。可惜,骗不了早已冻僵的心。当年沈听蓝说过,
王亦深像一块温润的古玉,抚慰人心。也许吧。但古玉再温润,握久了也是凉的,
经不起刀劈斧凿。他笑着伸出手:“陆野,好久不见。欢迎回家。”那只手,干净,修长,
带着心理医生特有的安稳力场。很久以前,在一个小画室里,他用这双手,
精准地接过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随意地握了一下,触感干燥冰冷。
脸上扯出一个标准的商务弧度:“王总消息真灵通。”“听蓝很担心今天的天气影响航班。
”他的声音很自然,自然到听不出一丝刻意的炫耀或破绽,“刚还发了信息。
”他把“听蓝”两个字念得很轻熟,像在谈论一件珍藏多年的私物。一丝细微的酸气,
像是密封多年的老醋瓶被撬开了一道缝,不受控制地在心底滋滋地冒了一下泡。只有一丝,
快得像幻觉。我微颔首:“有劳挂心。天气而已。”不再看他,拎起登机箱,
大步汇入涌动的人流。身后那道温和的注视却如影随形,黏在后背,
无声地提醒着那些溃烂又结痂的旧创——那些关于一碗醒酒汤,一场葬礼,
和一份被背刺的信任的故事。心口那块地方,又隐隐地传来一阵细密的冰棱摩擦般的闷痛。
不是剧烈的疼,只是冰层深处,某个尚未完全死透的角落,
被这熟悉而精准的刺痛方式唤醒了残余的神经反应。刚创业那几年,
公司像一艘在惊涛骇浪里摇晃的破船。喝醉是家常便饭。每次宿醉的清晨,头炸裂似的疼,
胃里翻江倒海,只有沈听蓝煮的醒酒汤能救我。那不是一碗简单的汤。生姜去皮切丝,
小火煸炒出焦香,下滚水,扔进一小把小银鱼干和紫菜,再搅碎一个土鸡蛋均匀地甩成蛋花,
最后撒一大把翠绿的葱花和淋几滴麻油。过程繁琐,她却乐此不疲,好像那不是一碗汤,
而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护身符。我总是瘫在沙发上,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
像有一块烙铁在反复炙烤。眼睛干涩得睁不开,耳边嗡嗡作响。这时,会有一只微凉的手,
轻轻拨开我汗湿的额发。指尖带着水彩颜料和松节油混杂的淡淡气味,那是她的味道。
她会小声地抱怨:“又喝这么多!”声音黏糊糊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嗔怪的心疼。
然后,一只温热的碗会被小心地抵到我的唇边。咸香、鲜辣、微带姜的辛气,
瞬间唤醒混沌的知觉。热气扑在脸上,那香味钻进鼻腔,直抵肠胃深处最疼痛的那一点,
像一块熨帖的暖石,瞬间抚平了那些横冲直撞的灼烧感和痉挛。
我会像个刚从沙漠里爬出来的旅人,贪婪地大口吞咽。她能准确地接住我递回来的空碗,
指尖偶尔会不经意擦过我的下颌,留下一小片酥麻的痒。她会顺势坐下,
把我沉重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拨到她的腿上。膝头温热柔软,洗发水的清香环绕着我。
她温凉的指尖带着安抚的韵律,轻轻按揉着我剧痛的太阳穴。“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
”她的威胁轻飘飘的,落在当时的我耳里,是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
是确信自己被牢牢爱着的证明。在那个瞬间,所有的狼狈、疲惫和挣扎都有了归处,
都被这一碗滚烫鲜香、充满繁琐心意的汤稳稳地接住。2旧情难解后来呢?后来,
那碗汤有了新的去处。那天雨下得很大,仿佛天空破了一个口子,雨水倾泻如注,
把整座城市砸得东倒西歪。刚和一个阴险的合作方喝完一场撕扯到精疲力竭的酒局,
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全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
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把车开回楼下,淋着冰冷的雨冲向家门。钥匙旋开锁孔的那一刻,
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饭菜香味,还有温暖的光线一起涌了出来,
瞬间将门外凄风苦雨的寒意逼退。客厅里亮着灯,电视屏幕闪着蓝光。**在玄关的鞋柜上,
湿透的西装沉重地黏在身上,头发往下滴着水,像个落汤鸡。
“听蓝……”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喉咙被酒精烧得干痛,“有醒酒汤吗?难受得厉害。
”她小小的身影在厨房的方向晃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远:“啊?哦,有的!
”脚步声轻快地从厨房移向客厅。我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冷硬的鞋柜上喘息,
等待着那碗救命汤。然而,脚步在客厅沙发前停住了,距离我几步之遥。接着,
我听到王亦深温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和恰到好处的歉意:“真不好意思,
听蓝,麻烦你了。”然后是沈听蓝的声音,
是我过去无数次在醉酒清晨醒来时听到的那个声音,温柔、关切,
带着轻微的嗔怪:“哪里的话。看你趴桌上就睡着了,怕你着凉,把这汤喝了吧,驱驱寒气,
胃里舒服些。”她的话语像一把细细的冰锥,精准地扎穿了我的耳膜。我猛地睁开眼。
光线刺目。眼前的情景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定格在视网膜上。
王亦深靠在我和沈听蓝常坐的那张米白色布艺沙发上,
他身上搭着那条我专属的、灰色的羊绒毛毯。他刚从假寐中坐起身,头发微微凌乱,
脸上带着点宿醉的倦容和一丝满足。沈听蓝微微倾身,
正把那只我无比熟悉的、有着蓝色磨砂纹路的骨瓷汤碗递给他。碗口热气袅袅升腾,
模糊了她看向他时眼中那专注而柔软的神情。她把碗轻轻放进王亦深伸出的手里,
指尖甚至还替他稳了一下。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眉宇间是纯粹的担忧:“还好吗?
头还痛吗?实在不行我再去冲点蜂蜜水。”王亦深接过碗,指尖划过碗壁,
目光感激地落在沈听蓝脸上,那是一种被熨帖照顾后的安稳,
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低沉:“好多了,多亏有你听蓝。这汤,闻着就舒服。”他低下头,
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热气腾腾的汤水,动作流畅。碗里透出的咸鲜微辛的气味,
是我在风雨里挣扎一路时唯一念想的救赎,如今却从里到外地嘲弄着我。
冰水一样刺骨的雨沿着额发滑进我的脖子,冻得我一激灵。
胃里的烧灼感在冷雨的**下骤然加剧,翻腾着想要冲出来。
心脏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挤压得无法喘息,
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钝痛。冷,从骨头缝里疯狂地往外钻。
我看着眼前这幅散发着“温暖关怀”的画面,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
酸楚和腥气在喉咙深处翻涌,压得我喘不过气。**着冰冷的鞋柜,浑身淌着水,
仿佛与这温暖客厅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没人发现玄关角落无声无息站着的“主人”。
王亦深专注地喝着那碗汤,沈听蓝的目光粘在他身上,
空气里似乎有无声的线将他们缠绕连接,紧密得插不进任何人。
胃部的剧痛和心头那片正在迅速冰封的死寂交织在一起。**在冰冷的鞋柜上,
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湿透的垃圾袋,任由冰冷的水珠从发梢、袖口滴落,
在地砖上晕开一小滩绝望的、无声的深色。客厅里的画面无声地在脑中盘旋:温暖的灯光,
温情的问候,热气氤氲的骨瓷碗,
以及她看向他时专注而柔软的侧影……一切与我隔绝在外风雨和狼狈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那碗曾无数次在绝境中拉我回来的救赎汤,此刻竟毒药一样灼烧着我的脏腑。“陆野?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让我抬眼。沈听蓝终于发现了我,
正从客厅那头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点被我狼狈模样吓到的错愕,眉头微蹙,不像是心疼,
倒像是看到了某种麻烦。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王亦深,
语气带着点责怪的意味:“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喊一声?淋成这样,快进来呀!
”冷水滑进衣领深处的触感越发清晰,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肤上,也扎进心底。
我猛地推开旁边递毛巾的保姆,踉跄着往里面冲,胃里翻江倒海。洗手间的门被我撞得闷响,
冰冷的大理石洗手台硌得骨头生疼。“呕——”胃囊剧烈痉挛,
酸苦滚烫的液体夹杂着酒气毫无阻拦地冲出喉咙,灼烧着食道和口腔,
狼狈地喷射在光洁的瓷壁上。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台面,
指关节攥得发白,全身脱力般地颤抖。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扭曲、布满冷汗和水渍的脸,
嘴角还挂着秽物的残迹,眼神空洞得像一潭冰封的死水。
那碗汤的温度和她递过汤碗时专注的侧颜,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
反复搅动着我的神经。狼狈地收拾完自己,冷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找回一丝清醒,
可指尖依旧是冰冷的麻木。家里安静得令人窒息,客厅的电视蓝光早已熄灭,
只余下一个背影坐在暗处。王亦深身上还松松地搭着那条灰色毛毯,一手疲惫地撑着额头,
微微摇晃着,像是醉酒不适还在持续。沈听蓝纤细的身影忙碌着。她在倒水,
玻璃杯折射着微弱的光线。我撑着冰冷的门框站着,像一个局外人。“药在哪儿?
”她皱着眉,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和……目标明确的忙碌,
像在处理一个棘手的任务,而我是她计划外的障碍。**在门框冰冷的棱角上,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左边第二个抽屉。”她立刻转身,目标明确。抽屉拉开,
药片碰撞塑料包装发出哗啦脆响。她数出几粒白色药片在掌心,看也不看这边,
径直端水走向客厅角落。她把水杯放在王亦深面前的矮几上,然后微微俯身,
将摊着药片的手直接送到了他的唇边。她的指尖离他的嘴唇只有几厘米,动作自然而熟稔,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照顾。“亦深,药,先把这个吃了。”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和,
目光胶着在王亦深蹙起的眉头和闭着的眼睛上,仿佛那里是整个世界苦难的中心。
客厅温暖的筒灯光线勾勒出她俯身的、紧绷的曲线,
她的全部心思和细微的动作语言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存在的意义在此刻,
就是为了照顾眼前这个似乎“脆弱”的男人。而我这边,只有洗手间流水的冰冷滴答声,
和胃里灼伤后残留的抽搐感在呼应。王亦深微微张开嘴,沈听蓝指尖轻轻一送,
白色的药片就滑入了他的口中。整个过程,她甚至没分出一丝余光,
确认一下我这个刚刚在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的“名义男友”是否需要一粒缓解胃痛的药。
一种灭顶的寒意,穿透了刚被冷水激过的皮肤,渗透骨髓。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胃部的灼痛早已麻木,只有心口那片被活生生剜开的空荡地带,
清晰地传导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钝痛。像一把已经锈钝的锉刀,
正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刮擦着那块血肉模糊的地方。身体的疲惫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拽着我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胃里那阵翻江倒海后的空荡和灼烧感还在隐隐作祟,
喉咙口黏着挥之不去的苦涩。只想立刻扑倒在床上,
用被子和黑暗隔绝这所有令人窒息的一切。3画室秘密走向二楼的卧室,脚步沉重。
灯光昏暗的楼梯转角处,紧闭的画室木门像一个沉默的禁区。那是沈听蓝的圣地,
灵感迸发的地方,平时我不常打扰。但此刻,也许是那扇门没有严丝合缝地关紧,
泄露出里面一道明亮的光带;也许是潜意识里某种不可名状的预感在作祟,
让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门缝很窄,只有一线。光从里面漫出来。我屏住呼吸,
像个卑劣的偷窥者,将视线从那道缝隙挤了进去。画室很宽敞,
里面堆满了画架、颜料桶和散落的笔刷。中间最大的那个画架上,
固定着一块尺寸不小的画布。画布上,是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肖像。
暖色调的光均匀地铺陈在画布上,手法细腻得能看到笔触里流动的情感。光线仿佛自带温度,
柔和地勾勒出画中人脸部沉静的轮廓。是他。王亦深。斜倚在一个小沙发上的姿势,
眉宇舒展,眼神温和而专注,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整幅画散发着一种被精心呵护、被全然理解的安宁感。这幅画只进行了一半,
能清晰地看到未上色的地方和已经画完部分精雕细琢的笔触。但那些细腻的明暗过渡,
那些堆叠的暖调色彩,那些无比专注和倾注心神的痕迹……无不宣告着,绘制这幅画的人,
已经凝视这张脸许久。每一笔,都浸透着强烈的情感。心口那片被反复剜开的空洞,
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尖锐的痛楚填满,然后猛烈地膨胀、炸开!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而钝重的回响。
像是被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夯实着内里的冰层。
画中人安宁的神态和她照顾他时专注的侧影完美重叠,构成了一幅巨大的讽刺画,
彻底碾碎了我心底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哗啦!
”楼下似乎传来玻璃被打碎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沈听蓝短促的惊叫。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混杂着慌乱和一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下意识依赖的哽咽:“啊!
亦深!你怎么样?别动!千万别踩到!我来收拾!”又是他!
一股邪火猛地从胃里烧到了头顶,
钝痛都在瞬间被一种激烈的、难以自控的冲动取代——一股想要冲下去看看、去质问的冲动!
为什么她的慌乱、她的失态,每一次都和他有关?为什么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了?!
就在这时,
就一点水……碎片……别管了……”“听蓝……真的……我有点头疼……陪我坐会儿好不好?
”那声音里有故作坚强的隐忍,
又恰到好处地流露着脆弱和一丝丝……只有他们俩才懂的东西。他的话像一根毒针,
精准地刺入我愤怒的顶点。“……嗯……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撑着公司,
压力大……脾气难免也……”王亦深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开解意味,
方式……有时候太过激了些……容易让你难受……就像刚才在楼下……”沈听蓝沉默了一下。
那个短暂的沉默空白像凝固的空气,沉重地压在我的耳膜上。然后,
我听到她那柔软微哑的嗓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
每个字都清晰得可怕:“他……他总以为我很闲……”“……以为画画就是在玩?
……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从来没站在我的角度……”“……我……我又不是他的附属品!
”接着是一声更低的、仿佛包含了巨大委屈的哽咽,最后那句,
几乎是贴着心窝吐出来的一句控诉,分量却像千斤坠:“……他怎么能……一点都不懂我?
”王亦深适时发出一声极轻的、饱含理解和疼惜的叹息,像羽毛轻轻掠过,
却为沈听蓝那番话盖上了最完美也最恶毒的背书。“懂你”。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