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分拣员的工作,比陈秀梅想象中还要累。
巨大的仓库像个冰冷的钢铁巨兽,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纸箱的味道。传送带永不停歇地吞吐着包裹,她和其他几个临时工一样,穿着不合身的工装马甲,根据订单上的信息,像工蚁一样在高达数米的货架间穿梭、寻找、扫码、打包。
第一天下来,她的腰几乎直不起来,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腿上旧日站出来的浮肿还没消,又添了新的沉重。手指被粗糙的纸箱边缘划了好几道口子,**辣地疼。一起工作的多是比她年轻的人,动作麻利,很少说话,休息时也各自埋头看手机,没人有兴趣搭理她这个沉默寡言、动作迟缓的中年妇女。
领班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嗓门很大,时常在仓库里吼:“快点!磨蹭什么呢!”“这个单子又错了!眼睛长哪儿去了!”每当吼声临近,陈秀梅的心脏就会下意识地缩紧,像过去听到李宏伟的斥责和婆婆的尖叫一样。她只能更低地埋下头,更努力地加快手上僵硬的动作。
微薄的日结工资,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倚仗。她计算着每一分钱。隔断间的租金、最便宜的挂面、榨菜、偶尔补充一点鸡蛋,构成了她全部的生活开支。她甚至舍不得买一瓶最便宜的药膏来涂抹手上的伤口。
身体的疲惫尚能忍受,最磨人的是家人的阴魂不散。
李宏伟虽然被拉黑,但他会用别人的手机打过来。有时是深夜,他显然又喝了酒,声音含糊而充满恶意:“陈秀梅……你、你真不回来了?好啊……我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告诉你,儿子工作找得不顺利,都怪你!家里没个女人,晦气!”
有时,他会突然变换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在外面吃够苦头了吧?现在回来,给我和妈道个歉,以前的事就算了。”
陈秀梅每次都直接挂断,然后把那个新号码也拉黑。但下一次,总会有另一个陌生号码响起。这种纠缠,像甩不掉的湿冷藤蔓,缠绕着她的新生活。
女儿李玥的电话少了,但每次打来,内容都差不多。不再是哭诉,而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索取。
“妈,我交了个男朋友,他想请室友吃饭,你给我转五百块钱吧。”
“妈,我看中一条裙子,打完折才三百多,我这个月工资花完了。”
每当这时,陈秀梅就会想起过去二十多年,她如何节衣缩食,满足女儿各种或合理或无理的要求,换来的是理所当然和毫不体谅。
“我没有钱。”她第一次这样生硬地拒绝时,电话那头的李玥愣住了,随即声音拔高:“妈!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了?五百块都没有?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在干活。”陈秀梅看着自己开裂的手指,平静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儿子李昊几乎不主动联系她。直到有一天,他发来一条长长的微信,不是文字,是语音。陈秀梅点开,里面传来婆婆中气不足却依旧刻薄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李宏伟隐隐的附和:
“……没良心的东西……扔下我们一家老小……在外面指不定怎么鬼混……让她死在外面好了……昊昊,你记住,你妈她心肠歹毒……”
李昊在后面补了一句:“妈,奶奶的话你听到了?家里人都对你很失望。”
陈秀梅关掉了微信,把手机扔在床上,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堵住,又冷又闷。失望?他们对她的失望,怎比得上她对这个家长达二十多年的绝望?
她在仓库的角落默默流泪,泪水混着灰尘黏在脸上。旁边一个同样做分拣的、脸上有疤的大姐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问,递过来一张粗糙的卫生纸。陈秀梅愣了一下,接过来,低声道:“谢谢。”
那大姐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干活。
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却让陈秀梅冰封的心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仓库的运作流程,默默记住那些容易混淆的货品编码和位置。她发现自己虽然手脚不够快,但细心,很少出错。有一次,领班吼着找一个延误的急件,几个年轻人都没找到,陈秀梅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在一个被错放区域的箱子里找到了它。
领班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那天下午吼她的次数似乎少了一点。
一天下班,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陈秀梅没带伞,站在仓库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冲回那个遥远的隔断间。脸上有疤的大姐推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过来,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住哪儿?顺路的话捎你一段。”
陈秀梅报出那个城中村的名字。
大姐点点头:“上来吧。”
坐在电动车后座,雨水打在脸上,很冷,但看着前方大姐沉默却挺直的背影,感受着这陌生的、来自“外人”的微弱暖意,陈秀梅忽然觉得,这冰冷的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回到潮湿的隔断间,换下湿透的衣服。手机屏幕亮着,又是一个李宏伟用新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四个字:“装什么装!”
她看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没有拉黑,也没有回复,只是慢慢地、坚定地,按下了删除键。
窗外,雨还在下。但陈秀梅知道,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和这场雨一起,被冲刷、被洗涤。路还很长,也很难,但她已经走在了路上,并且,绝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