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猎物,是东宫那尊活菩萨。
当今太子玄寂。
据说,他降生之日,天降甘霖,佛光普照。三岁能诵经,七岁辩法,败尽天下名僧。国师断言,此乃佛子转世,生来便是要普度众生的。
他确实如传言那般,不像个凡人。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皇家寺院的讲经大会上。他一袭雪白僧衣,盘坐于高台莲座,眉心一点朱砂,神情悲悯又疏离。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神像。
信徒们跪在台下,如痴如醉。
只有我知道,这尊神像,是我活下去的唯一解药。
三日前,我体内的“东西”又一次发作。那种感觉,像是灵魂被无数看不见的触手撕扯,意识沉入冰冷的海底。我唯一的师傅,用尽最后一丝修为,暂时将它压制,他圆寂前告诉我:“拂音,你乃‘混沌’之容器,此物非人力能除。唯有找到当世‘秩序’之化身,引其本源之力,方能为你重铸囚笼,或有一线生机。”
当世的“秩序”化身,便是太子玄寂。
“如何引其本源之力?”我问。
师傅的回答,言简意赅:“令其动心,使其破戒,碎其道心。”
简单来说,我要让一个活菩薩,为我这个妖女,堕入凡尘。
这听起来,比登天还难。但为了活命,我别无选择。
今日,我便设了第一个局。
我算准了他讲经结束,会独自一人前往后山禅院。我换上一身最素净的白裙,提前等在了他必经的桃花林里。
时值三月,桃花灼灼。我坐在树下抚琴,琴声哀婉,如泣如诉。这是师傅教我的《镇魂曲》,能安抚我体内那躁动的“混沌”,也能……吸引心思纯净之人的注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我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雪白的衣角。他来了。
我没有停,指尖的曲调愈发悲戚。风起,吹落一树桃花,花瓣如雨,落在我发间、琴上,也落在了他的脚边。
他停住了脚步。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没有惊艳,没有好奇,只有一片空无。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株草木。
不愧是佛子。
一曲终了,我抬起头,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拂音有失远迎。”
我的声音,是精心调配过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和茫然。我的眼神,也是演练了上千次的,纯净得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施主琴声甚是悲苦,可是心中有结?”
来了。
他这样的人,对世间苦难有天然的悲悯。这是我能利用的,第一个切入点。
“不敢有瞒殿下。”我站起身,对着他盈盈一拜,眼圈瞬间就红了,“小女子自幼体弱,被怪病缠身,时常痛不欲生。听闻殿下佛法高深,或能为我指点迷津,故而在此等候,实属唐突。”
我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帕捂住嘴。一丝鲜红的血,恰到好处地染红了洁白的手帕。
这血是真的。为了逼真,我刚刚咬破了舌尖。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涟含。他看着我手帕上的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施主体内,似有怨气盘结。若信得过贫僧,可随我来。”
“多谢殿下。”我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鱼儿,上钩了。
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身上的檀香,清冽好闻,似乎连我体内那股躁动的“混沌”之力,都安分了些许。
禅院很简朴,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榻。
他让我坐下,为我倒了一杯热茶。
“伸出手。”他说。
我依言伸出皓白的手腕。他并未触碰,只是伸出两指,悬在我腕脉上方一寸,双目轻阖。
我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纯粹的力量,从他指尖流出,缓缓探入我的经脉。
这股力量,就是“秩序”之力。它所过之处,我体内那股撕扯般的疼痛,竟真的减轻了不少。
我贪婪地吸收着这股力量,但面上,却露出更加痛苦的神情。我的额头渗出冷汗,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
“殿下……”我声音发颤,“它……它在反抗……”
玄寂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似乎没想到,我体内的“怨气”如此霸道。
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断。
“得罪了。”
他说着,手指终于落下,轻轻搭在了我的脉搏上。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心中冷笑。
什么佛子转世,不染尘埃。终究,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血气方刚的男人罢了。
那股“秩序”之力,通过他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身体。我体内的“混沌”之力,像被激怒的野兽,开始疯狂地冲撞。
两种力量在我体内交战,我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啊——”我惨叫一声,身体一软,便向他倒了过去。
我算准了角度,我的头,正好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的唇,几乎要贴上他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一股不同于檀香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干净气息,钻进我的鼻腔。
“殿下……我好难受……”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他胸口的僧衣,指尖,隔着布料,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和……那陡然加速的心跳。
他没有推开我。
他只是闭上了眼,口中飞快地念诵着《清心咒》。
但我看到,他那握着佛珠的另一只手,青筋暴起。那一百零八颗乌木佛珠,在他指间飞速转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响。
我知道,这第一步,我走对了。
我亲手,为他种下了第一颗,名为“拂音”的……心魔。
玄寂最终还是推开了我,但动作很轻。
他起身,与我拉开三步的距离,双手合十,垂眸不语,像一尊自省的玉像。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
“施主的病,根植于魂魄,贫僧的佛法,只能暂缓,无法根除。”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刻意的疏离。
“那……拂音该如何是好?”我坐在椅子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他沉吟片刻:“施主若不嫌弃,这段时日,可暂居寺中。贫僧每日为你诵经,以佛法温养你的魂魄,或可延缓病发。”
这正是我想要的。只有近距离的接触,才能进行更高阶的“攻略”。
“如此,便叨扰殿下了。”我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于是,我便以“养病”为名,住进了皇家寺院的客房,就在他禅院的隔壁。
玄寂是个极度自律的人。每日寅时起,卯时早课,辰时讲经,午时过堂,未时论法,申时晚课,戌时入定。他的生活,像一座精准的钟,分毫不差。
而我,就是那个企图拨乱这座钟的,不速之客。
他每日申时会来我的房间,为我诵经一个时辰。
我便在他来之前,精心打扮。有时是一身素衣,焚上一炉淡雅的白檀香,营造出一种清冷病弱的氛围。有时,我又会换上稍微明艳的衣裙,在窗边插上一支含苞待放的芍药。
他每次来,目光都不会在我身上停留,只是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阖目诵经。
那低沉悦耳的梵音,确实有安神之效。我体内那股“混沌”之力,在这诵经声中,变得格外温顺。但这并非我的目的。
这日,我又有了新主意。
他来时,我正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面铜镜,手里拿着一支刚刚从林子里折来的桃花。
“殿下。”我回头,对他浅浅一笑。
他颔首,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桃花上,微微一顿。
“施主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许是托了殿下的福。”我转回头,对着镜子,将那支桃花,小心翼翼地簪入鬓发间。
镜中,映出他盘膝坐下的身影。
“殿下觉得,好看吗?”我忽然问。
他诵经的声音,停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透过铜镜,落在了我的身上。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粉黛骷髅,并无二致。”
好一个“粉黛骷髅”。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我放下铜镜,幽幽地叹了口气。
“殿下说的是。拂音愚钝,总想着,若有一日病重离世,至少也曾有过片刻的美丽。不像这桃花,开得再盛,终究也是零落成泥。”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命运的无奈和悲戚。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开始诵经。
但我发现,今日,他的经文,念得比往日要快上几分。那颗被磨得光滑的佛珠,在他指间捻动的速度,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察的紊乱。
一个时辰后,他起身告辞。
我送到门口。
“殿下。”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我叫住了他。
他回头。
我走到他面前,仰起脸,对他展颜一笑。那一笑,是我对着镜子练了上百遍的,最纯粹,也最惑人的笑。
然后,我抬起手,将鬓发上那支娇艳的桃花,取了下来。
“殿下佛法高深,驱散了拂音心中阴霾。”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这支桃花,赠予殿下。愿殿下,也能如这春光一般,常驻欢喜。”
说着,我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
我伸出手,将那支桃花,轻轻地,簪在了他雪白的僧衣领口上。
粉色的桃花,白色的僧衣。
极致的艳丽,与极致的素净。
形成的视觉冲击,是惊心动魄的。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低下头,看着胸口那抹刺眼的粉色,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抗拒,还有一丝……慌乱。
“荒唐。”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将那桃花拂去。
但他的手,在碰到花瓣的前一刻,却停住了。
他没有再看我,而是近乎于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
他没有扔掉那支花。
回到房间,我走到桌边,拿起那面铜镜。
镜中,映出的,却不是我的脸。
而是我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扭曲的、由纯粹的黑暗构成的影子。那影子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虚无,一股冰冷、邪恶、混乱的气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混沌”的残响。
它似乎对我刚才的行为,感到了愉悦。
“你很享受这个过程,不是吗?”一个不属于我的,沙哑诡异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引诱一个神明堕落……多有趣的游戏。”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
“闭嘴。”我说,“你只是我的阶下囚。”
那黑影扭动了一下,发出一阵无声的嘲笑。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握着铜镜的手,猛地收紧。
是啊。
我为什么,在他露出那种受伤又慌乱的眼神时,会有一瞬间的,不忍?
我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
不,我没有。
玄寂,他只是我的药。是我求生的工具。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我将铜镜倒扣在桌上,隔绝了那道窥探的视线。
窗外,天色渐晚。
我忽然有些好奇,今夜,当玄寂入定时,他的脑海里,会不会出现一抹,属于桃花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