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十年,我的儿子成了灭世的反派。当我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灵魂形态,被束缚在他身边,被迫见证这一切时,我的整个世界——那个由爱、记忆和对他未来的美好期许构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记忆中的他,那个会在雷雨夜抱着枕头缩进我怀里,会为一只受伤的流浪猫哭红眼睛,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内疚半天的孩子,如今正站在世界的对立面。他叫陈曦,我曾希望他像晨曦一样,给世界带来温暖和光明。可现在,人们称他为“默示录”,一个只用代号就能让整个星球的统治者们夜不能寐的男人。我飘荡在他身后,看着他冰冷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永夜,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在无声地嘶吼:我的孩子,这十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意识恢复的瞬间,我正“站”在一片纯白得令人心慌的广阔空间里。
这不是天堂。天堂不会有这样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
我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一缕稀薄的青烟,风一吹就会散。我试着握紧拳头,手指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掌心。死亡的实感,在这一刻才迟钝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传递给我。
我叫陈望,十年前死于一场被定性为“实验室意外”的爆炸。我曾是联邦最顶尖的时空物理学家。
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眼前的人。
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悬浮于半空的、由无数交错的银色光带构成的王座上。他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黑色风衣,身形挺拔修长,乌黑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仅仅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我的心脏——如果我现在还有的话——猛地一缩。
这个背影,我太熟悉了。虽然比我记忆中宽阔了不少,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曦曦?”我下意识地轻唤,声音却卡在虚无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稚气,轮廓变得如刀削般分明、冷硬。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温度。
但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我记忆里,我儿子的眼睛亮如星辰,总是盛满了好奇、羞怯和纯粹的善意。可现在,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深渊,偶尔闪过的光芒,是比极地寒冰更冷酷的算计。
他不是我那个会抱着我的脖子撒娇的曦曦了。
他是陈曦,但又完全不是。
“‘天罚’系统充能完毕,坐标已锁定联邦首都‘苍穹之都’。”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纯白空间里回荡。
陈曦面前的虚空中,瞬间展开了一副巨大的、由蓝色光点构成的三维星图。其中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被无数红色的数据链牢牢锁定,正是我们曾经的家园——地球。
“第一轨道执行器就位。”
“第二轨道执行器就位。”
“……”
“第十二轨道执行器就位。‘达摩克利斯之剑’阵列准备完毕,随时可以进行饱和式能量倾泻。”
我听着这些冰冷的术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知道“天罚”系统是什么,也不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什么,但我能听懂“饱和式能量倾泻”和“联邦首都”。
他要攻击我们的家?
“先生,”一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曦身侧,恭敬地躬身道,“所有准备已经完成。只需您一声令下,半个世纪以来压在全人类头上的联邦暴政,就将化为宇宙的尘埃。”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狂热的崇拜。
陈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蓝色的星球,眼神幽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飘到他的身前,想看清他的表情。
我看到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是我教过他的摩斯电码。一下,停顿,两下……
是“爸爸”。
我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还记得我!
可下一秒,他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与冰冷,敲击的手指停下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传遍了整个空间。
“倒计时。”
“是!”金丝眼镜男激动得身体都在发抖,“‘天罚’系统启动,进入最后倒计时!十、九、八……”
不要!
我疯了似的想冲过去阻止他,想抓住他的手,想告诉他停下!无论联邦对他做了什么,那座城市里还有无数无辜的生命!那里有我们曾经的家,有他童年时最爱去的公园,有我带他放过风筝的山坡!
可我的身体只是一团虚影,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触碰到他分毫。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绝望的观众。
“七、六、五……”
倒计时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催命鼓点,敲击着我脆弱的灵魂。我看到陈曦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悲凉的弧度。
他不是在享受复仇的**,他看起来……更像是在执行一场盛大的自我毁灭。
“四、三……”
住手!曦曦,住手!我是爸爸啊!你听见了吗?
我用尽全部的力气呐喊,却依旧徒劳。
“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柔和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权限认证:最高指令,‘摇篮’协议启动。‘天罚’系统,强制中止。”
“嘀——”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倒计时的节奏,那冰冷的数字“一”最终没能落下。虚空中那副巨大的星图剧烈闪烁了几下,锁定的红色数据链条条断裂,最终化作漫天光点,消失不见。
整个纯白空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金丝眼镜男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转为不可置信的惊骇。他猛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失声喊道:“是谁?!”
我循声望去。
只见陈曦的王座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白色的研究服,一头齐肩短发显得干净利落。她的五官柔美,气质温婉,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仿佛只是来劝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孩子。
“别来无恙,陈曦。”她轻声说。
看到这个女人,陈曦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一丝裂痕。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交错闪过。
“林……鸢?”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个叫林鸢的女人,我有点印象。她好像是我以前实验室里一个同事的女儿,一个天赋极高的女孩,比陈曦大几岁。我出事时,她应该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又是怎么拥有中止“天罚”系统的最高权限的?
“是我。”林鸢坦然地迎着陈曦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微笑道,“好久不见,你长大了。”
“谁允许你出现在这里的?”陈曦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你的‘天罚’系统虽然厉害,但它的底层逻辑架构,用的是你父亲当年留下的‘奇点’模型。”林鸢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而我,恰好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父亲之外,最了解那个模型的人。在你构建它的时候,给你自己留了一把钥匙,我也给自己……留了一扇小门。”
信息差!
我的脑中瞬间闪过这个词。陈曦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林鸢利用了对他父亲——也就是我——的技术的了解,给自己留下了致命的后手。
“你找死。”陈曦缓缓站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整个纯白空间的光线都开始变得不稳定,仿佛在畏惧着主人的怒火。他比林鸢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压迫感,连我这个灵魂体都感到一阵窒息。
然而,林鸢却毫无惧色。她只是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和怜悯。
“我知道你恨我,恨所有人。”她说,“但你不能这么做。陈望老师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该有多伤心?”
听到我的名字,陈曦的身体明显一僵。
他眼中翻涌的怒火和杀意,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闭嘴。”他低吼道,“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我为什么不配?”林鸢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激动,“当年那场爆炸,如果不是我拼死从废墟里把你拖出来,你早就跟你父亲一起化为灰烬了!这十年,我为了遵守和他的约定,为了保护你,我付出了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爆炸?约定?
我的灵魂再次剧震。信息量太大了,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的死,不是意外?
林鸢和我有什么约定?
“保护我?”陈曦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把我扔进那个代号‘伊甸园’的人间地狱,任由那些畜生把我当成试验品,这就是你说的保护?!”
“我把你送去那里,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林鸢的眼眶红了,“只有那里,才能隔绝联邦的追查!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出来,可是……”
“可是你失败了。”陈曦打断了她,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所以,你现在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教训我。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或者死。”
林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
“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让你启动‘天罚’。”她直视着陈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我对陈望老师的承诺。”
“很好。”
陈曦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团由纯粹的、暗红色能量构成的、不断扭曲的光球,在他掌心凭空出现。
那光球散发出的能量波动,让我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那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
我的儿子,要杀了他的救命恩人。
“曦曦,不要!”我再次徒劳地嘶喊。
然而,陈曦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对准了林鸢。
就在这时,林鸢却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没有躲闪,也没有防御,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举到了陈曦面前。
那是一块怀表。
一块老旧的、黄铜外壳上刻着复杂星图的怀表。
看到那块怀表的瞬间,陈曦掌心的能量球,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险些溃散。他那张始终冷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名为“震惊”的表情。
因为那块怀表,是我的遗物。是我十八岁生日时,我父亲送给我的。后来,在陈曦十岁生日那天,我把它作为礼物,亲手交给了他。
它怎么会在林鸢手里?
“你还记得它吗?”林鸢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你被送到‘伊甸园’前,你把它交给我,你说,这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你怕弄丢了。你让我替你保管,等你出来,再还给你。”
陈曦死死地盯着那块怀表,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冰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裂、融化。那片死寂的深渊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痛苦地挣扎、翻涌。
“你还说,”林鸢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这是你爸爸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你说,只要它还在,就好像爸爸还在陪着你一样。”
“别说了……”陈曦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陈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林鸢向前一步,将怀表轻轻放在他因为震惊而没有收回的掌心里,她的声音温柔而悲伤,“但是,别让你自己,变成你最恨的那种人。你爸爸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那块冰冷的怀表,静静地躺在陈曦的掌心。
他掌心那团毁灭性的暗红色能量,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剧烈颤抖的睫毛。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中滑落,砸在怀表的镜面上,溅开一朵破碎的水花。
他哭了。
在我死后十年,在我以为他已经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之后,他为了一块属于我的怀表,哭了。
这一刻,我所有的恐惧、愤怒和不解,都化作了无边的酸楚和心痛。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
他只是把一切,都埋得太深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