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风刺骨腊月的风,像刀子,刮得老槐树枯枝呜呜作响,
也刮透了张家那扇糊了好几层旧报纸也挡不住寒气的木门缝。屋里,
炉子奄奄一息地吐着一点微弱的红光,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冷,
也驱不散那更沉重的、几乎凝固了的悲伤。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草纸焚烧后呛人的气味。
正墙上,一张崭新的黑白照片被简陋的木框框着——照片里的男人,张建国,方脸膛,浓眉,
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惯有的、让人安心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如今定格成了冰冷的遗像。
照片下方,供桌上摆着几个干瘪的苹果和一碟硬邦邦的馒头,两支白蜡烛淌着泪,
火光在穿堂风里摇曳,映得屋里人影幢幢,更添凄凉。李秀兰瘫坐在炕沿,
一条腿僵硬地伸着,那是早年一场意外留下的纪念。她怀里紧紧搂着才四岁多的小女儿建梅。
建梅的小脸埋在母亲单薄的棉袄里,肩膀一抽一抽,却不敢哭出声。
十岁的建军站在母亲身边,腰杆挺得笔直,像棵过早承受风雪的杨树苗,
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眼圈通红,却死死忍着,不让一滴泪掉下来。只有六岁多的建业,
似乎还不太明白“没了”意味着什么,茫然地看着墙上陌生的照片,
又看看哭得压抑的姐姐和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大哥,最终被屋里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哇”地一声哭闹起来:“我要爸爸!爸爸去哪儿了?我要爸爸回来!
”建业的哭喊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李秀兰早已破碎的心窝。她浑身一颤,搂住建业,
喉咙里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咳嗽来得又急又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
脸色瞬间由惨白憋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大口大口地喘着,却吸不进多少气。“妈!妈!
”建军慌了神,小手笨拙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声音带着哭腔。建梅也吓得忘了哭,
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过了好一阵,那阵要命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
李秀兰虚脱般地靠在炕头,额头上全是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锣般的嘶鸣。她看着三个吓坏了的孩子,
尤其是建军那双过早承载了恐惧和担忧的眼睛,一股比寒冬更刺骨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顶梁柱塌了!家里的天,塌了!那个会爽朗大笑,会轻松扛起粮袋,
会把建业架在脖子上“骑大马”,会拍着建军的肩膀说“小子有出息”的男人,
那个用宽厚肩膀为她遮风挡雨、支撑起这个虽不富裕却充满烟火气的家的男人,
被工地上一根无情坠落的钢梁,永远地留在了昨天。抚恤金?那薄薄的一叠钞票,
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它能买回丈夫的命吗?能买回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童年吗?
能支撑这个破碎的家走多远?建业还在抽噎,建梅的小手冰凉。建军就那么站着,
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神空洞地看着父亲的遗像,又看看咳得只剩半条命的母亲。
那眼神,不再是属于十岁孩子的懵懂,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地沉淀、凝固,变得坚硬。
夜,死寂。寒风在窗外呼啸。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秀兰就挣扎着起来了。那条残疾的腿,
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钻心地疼。她得去挑水。以前这是建国的活儿。她咬着牙,
拿起那对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铁桶,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院外不远处的公用水龙头。
冰冷的铁桶把手磨着她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没走几步,就踉跄了一下,桶里的水泼洒出来,
瞬间在她单薄的棉裤上冻成了冰碴。她喘息着,稳住身形,继续艰难地往前挪。每一步,
都伴随着腿骨摩擦的钝痛和胸腔里呼噜作响的痰音。挑着半桶水回来时,
她看到建军已经起来了,小小的身影正拿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扫帚,
用力地清扫着院子里的积雪。寒风把他的小脸吹得通红,鼻涕冻成了冰溜子,他却浑然不觉,
扫得极其认真,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和寒冷都扫出去。看到母亲摇摇晃晃地挑水回来,
他立刻扔下扫帚跑过来,小手努力想接过母亲肩上的扁担。“妈,给我!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李秀兰看着儿子冻红的脸和那双过早懂事的眼睛,鼻子一酸,
剧烈地咳嗽再次袭来。她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建军赶紧放下水桶,
用尽全身力气拍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背,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咳声渐渐平息,
李秀兰抬起头,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又看了看这个失去了支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家。
一股蛮横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猛地从她心底最深处涌起,压过了悲伤,压过了绝望,
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她抬手,用粗糙的袖子狠狠抹掉嘴角咳出的血丝,
也抹掉了眼角的泪。“妈没事。”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她扶着儿子的肩膀,
重新站直了身体,目光投向冰冷灰暗的天空,又落回这个小小的、需要她的院落。“建军,
把水倒缸里。建梅,建业,该起来了。”这个家的脊梁,从丈夫宽厚坚实的肩膀,
猝不及防地,压在了她这条残疾的腿上。它注定要承受难以想象的重量,走得异常艰难,
每一步都可能折断。但此刻,它必须,也只能,支撑下去。岁月这把钝刀子,
在李秀兰身上磨得格外慢,也格外狠。张建国留下的那点抚恤金,像指缝里的水,
很快就见了底。生活的重压,沉甸甸地、不容分说地砸在了她那条残腿上和单薄的肩膀上。
天还没亮透,寒气像细针扎人。李秀兰就得拖着那条不听使唤的右腿,挪到院子角落。
那里堆着小山似的、散发着油墨和劣质胶水味的硬纸板。她坐在冰凉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背,
开始糊纸盒。冰冷的浆糊冻得手指发麻、开裂,渗出血丝。一个,
两个……手指渐渐失去知觉,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咳嗽总是不期而至,打断这单调的节奏,
她捂着嘴,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剧烈的震动让那条残腿也跟着钻心地疼,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等那阵撕扯肺腑的咳喘好不容易平息,她抹掉嘴角的涎水,
深吸几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又伸出手去,沾起冰凉的浆糊。每一分钱,
都是孩子们明天的口粮,都是糊在屋顶上挡风的油毡。有时,
她会推着那个吱嘎作响、绑着木板和破布的小推车,去街角碰碰运气。
车上摆着几双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寒风卷着尘土,
抽打着她单薄的身体和那条僵直的腿。生意冷清得让人心头发颤。偶尔有路人驻足翻看,
挑剔地捏捏鞋底,又嫌弃地丢下。她陪着小心,堆着卑微的笑,
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您看看,
结实着呢……”更多的是穿着制服、面色冷硬的人过来驱赶:“走走走!这里不许摆!
”她慌慌张张地收拾,动作因腿疾而笨拙迟缓,推车时一个趔趄,鞋子滚落一地,
她慌忙去捡,剧烈的咳嗽又汹涌而至,咳得趴在地上,引来周围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
那一刻,尊严被碾得粉碎,混着地上的尘土。但她知道,孩子们等着她带吃的回去。
家里那点微薄的低保金,是最后的防线。可这防线,总被张建业轻易地、一次次捅破。
2兄弟反目家道中落建业像匹脱缰的野马,在叛逆的路上越奔越远。
他成了镇上那片老旧居民区里出了名的“刺头”。
建军刚把辛苦扛了一天水泥袋换来的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交给母亲,李秀兰珍重地压在炕席下,
准备攒着给建梅交下学期的书本费。第二天一早,钱就不翼而飞。同时消失的,还有张建业。
傍晚,
在烟雾缭绕、机器声震耳欲聋的黑网吧最角落里揪出了双眼通红、沉迷在游戏厮杀中的建业。
“钱呢?!”建军的声音压着火,像闷雷。建业头也不抬,
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飞快敲打:“花了!怎么着?”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建军的头顶。
他一把扯掉建业的耳机,巨大的力量几乎把瘦小的建业从椅子上拽下来。
“那是妈糊了多少个纸盒、省了多少口粮攒下的!是建梅的学费!”他眼睛赤红,
拳头捏得咯咯响。“学费学费!读个屁书!读出来还不是像你一样给人当牛做马?
这破家就是个无底洞!”建业梗着脖子,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推了建军一把,
“都怪你们没本事!窝囊废!”“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建业脸上。
建军浑身都在抖,不是气的,是痛,痛彻心扉。紧接着,兄弟俩像两头发狂的野兽,
在狭窄污浊的过道里扭打成一团。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游戏音效的怪叫,
混杂一片。建业哪里是常年劳作的建军对手,很快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脸颊贴着肮脏的地面,动弹不得,嘴里却依旧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家门被猛地撞开,
兄弟俩带着一身尘土和伤痕滚了进来。李秀兰正在费力地搓洗一大盆全家人的衣服,
冰凉的水冻得她双手通红。看到这一幕,她惊得站起来,那条残腿受力不稳,踉跄了一下。
“别打了!祖宗啊!你们是要我的命啊!”她扑过来想拉开他们,声音凄厉。
建业被建军死死按着,眼睛却怨毒地瞪着母亲和大哥:“放开我!都是你这个瘸子!
还有你这个废物!拖累我!放开!”他像疯了一样挣扎嘶吼。“你再说一遍!
”建军目眦欲裂,拳头高高扬起。李秀兰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她指着建业,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急促的“嗬嗬”声,紧接着,
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剧烈咳嗽如同海啸般爆发。她弯下腰,咳得惊天动地,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脸色瞬间由红转青紫,
大口大口地倒气,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濒死的拉锯声。她扶着水盆边缘,
身体一点点软倒下去。“妈!”建军魂飞魄散,立刻松开建业扑过去。建业也愣住了,
看着母亲那副痛苦欲绝、濒临窒息的骇人模样,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
脸上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建军手忙脚乱地拍着母亲的后背,
对着吓傻的建业吼道:“愣着干什么!拿药!快拿药啊!”建梅哭着跑进来,
小小的屋子里,充斥着绝望的咳嗽声、哭喊声和令人窒息的恐惧。---建业的祸事,
没有最大,只有更大。没过多久,他为了在“兄弟”面前逞强,跟另一伙混混起了冲突,
混乱中抄起半块砖头砸破了对方一个头目的脑袋。对方血流满面,当场昏死过去。第二天,
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堵在了张家低矮的门前。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旁边跟着头上缠着渗血纱布、眼神凶狠的青年。“张建业呢?滚出来!把我儿子头开了瓢,
这事儿没完!”男人声音洪亮,震得门框嗡嗡响。李秀兰吓得脸色惨白,
那条残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全靠扶着门框。建梅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建军铁青着脸,
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发白。“大哥,对不住,对不住!孩子小,
不懂事……”李秀兰佝偻着腰,声音带着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卑微得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医药费…我们赔,我们一定赔…”“赔?说得轻巧!
知道缝了多少针吗?知道耽误多少事吗?拿钱!五百!少一个子儿,今天就把你这破家砸了!
”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秀兰脸上。五百!这个天文数字让李秀兰眼前一黑。她哆嗦着,
转身进屋,翻箱倒柜,把那个藏在破棉絮里的、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旧手帕拿出来。
里面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一沓零碎得不能再零碎的毛票和几张皱巴巴的块票,
还有建军刚交上来的工钱。她颤抖着双手,一张一张数着,带着汗渍和心碎的温度,
凑够了那薄薄的一叠,双手捧着,递到那男人面前,
得更低了:“大哥…您行行好…就这些了…全在这儿了…求您高抬贵手…”男人一把抓过钱,
嫌弃地掂了掂,又狠狠瞪了躲在里屋门后、脸色煞白的建业一眼:“管好你家这头野驴!
再有下次,老子卸他一条腿!”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屋里死一般寂静。
李秀兰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门框软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积蓄没了,
像一座山被瞬间搬空,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绝望深谷。她望着空荡荡的双手,
又抬头看了看墙上丈夫的遗像,张建国平静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
巨大的委屈、无助和深不见底的疲累终于冲垮了她最后的堤防。她再也忍不住,
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嘶哑、绝望,混杂着压抑不住的咳嗽,
在破败的小屋里回荡,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建军站在一旁,
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着瘫倒在地哭泣的母亲,
看着空空如也的家,一股毁灭般的暴怒在他胸腔里冲撞。他猛地转身,双眼赤红,
像头发疯的狮子扑向躲在门后的建业,将他狠狠掼在地上,拳头如同冰雹般砸落。“畜生!
你这个畜生!看看你把**成什么样了!看看这个家!你还算是个人吗!
”建军的怒吼带着血丝。建业起初还用手臂格挡,很快就被打懵了,只能蜷缩着护住头脸。
桌椅被撞翻,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别打了…建军…别打了…这个家…要散了啊…”李秀兰哭喊着,挣扎着想爬过去阻止,
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话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声。她咳得蜷缩成一团,
脸色青紫,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建梅扑在母亲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绝望的哭喊和骇人的咳嗽声,像一盆冰水,终于浇熄了建军狂暴的怒火。他喘着粗气,
停下了拳头,看着身下鼻青脸肿、眼神涣散的弟弟,
再看看咳得蜷缩在地、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的母亲,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
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深深**自己粗硬的短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个沉默的、扛着山一样的男人,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个家,
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3建梅出嫁家道渐衰时间在苦难中缓慢爬行。
建梅像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终于艰难地开出了花。她考上了邻县一所中专,
毕业后在县纺织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经人介绍,
认识了一个家在县城、老实本分的邮递员周志强。小伙子话不多,但眼神干净,手脚勤快,
对建梅很上心。出嫁那天,是张家这些年少有的、带着暖意的日子。
破旧的小院被建梅和建军简单打扫过,贴上了褪色的红喜字。
李秀兰穿上了压箱底、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藏蓝色褂子,头发也仔细抿过。她坐在炕沿,
拉着女儿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建梅穿着借来的红色呢子外套,
脸上带着新嫁娘的羞涩和喜悦,眼底却藏着对母亲和这个家的深深不舍。
“妈…”建梅声音哽咽。“哎…”李秀兰应着,声音也有些发颤,努力想扯出一个笑,
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嫁过去…好好的…跟志强好好过日子…别惦记家里…”她顿了顿,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她赶紧偏过头,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佝偻着颤抖。
咳了好一阵才平息,她喘着气,手帕里透出一点暗红,被她飞快地攥紧藏起。
“妈没事…就是高兴…”她重新握住女儿的手,那手枯瘦冰凉,
“受了委屈…记得…还有妈…还有你哥…”浑浊的泪水终究还是滚落下来,
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院子里传来周志强和迎亲伙伴们憨厚的笑声。建军走了进来,
他今天也换了件干净的旧工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得精神了些,
但眉宇间的沧桑和疲惫是洗不掉的。他看着妹妹,眼神复杂,有不舍,有欣慰,
也有如释重负。“哥…”建梅扑进建军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建军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声音低沉而沙哑:“去吧,妹子。好好过。
家里…有哥。”这简单的几个字,重逾千斤。鞭炮声噼啪响起,简陋却喜庆。
建梅被周志强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停在院外扎着红绸的自行车。李秀兰被建军搀扶着,
倚在门框上,努力地笑着,朝着女儿挥手,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直到自行车消失在巷口,
那强撑的笑容才彻底垮塌,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空洞回响的叹息。院子里瞬间冷清下来,
只剩下满地红色的碎屑和弥漫的硝烟味。家里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也随着那抹红色远去了。
建业的“出走”,则更像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建梅出嫁后,家里压抑的气氛更加令人窒息。
建业对母亲日复一日的咳嗽和建军那双沉默却如芒在背的眼睛,充满了厌烦和憎恶。
他觉得这个家就是个巨大的泥潭,拖着他不断下沉,而母亲和大哥,
就是泥潭里伸出的、想把他一起拉下去的手。他向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自由”,
梦想着“混出个人样”,狠狠地甩给这个破家看。导火索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点燃。
建业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稳赚不赔”的“大买卖”——倒卖一批紧俏的电子表。
他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开。但启动资金需要三百块。
他理所当然地把主意打到了家里。“妈,把钱给我!三百!等我赚了大钱,十倍还你!
”他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李秀兰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
就着昏暗的天光费力地缝补一件破得不成样子的旧衣服。闻言,她手一抖,
针尖狠狠扎进了指腹,沁出一颗血珠。她抬起头,看着儿子被欲望烧得发亮的眼睛,
心直往下沉。“建业啊…家里…哪还有钱?
上次…上次你闯祸赔的钱…还没缓过来…”她声音虚弱,带着恳求,
“那钱…是你哥的血汗钱…是留着…留着应急…给我抓药的…”“药药药!就知道吃药!
你那破身子吃再多药也好不了!”建业不耐烦地打断她,声音拔高,
“钱放家里就是堆废纸!给我,我能让它下崽!等我发了财,给你买最好的药,住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