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酸得抬不起来。
汗水和雨水(房子有点漏)混在一起,滴进面盆里。
烤出来的小面包,硬得像石头,颜色也焦黑不均。
失败了。
看着那盘失败品,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砸在滚烫的烤盘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委屈,恐惧,对未来的茫然,还有怀孕带来的生理不适,几乎要将我压垮。
可是,不能倒下去。
我擦掉眼泪,把失败的面包掰开,一点点吃掉。
硬,难吃,但能填饱肚子。
然后,重新称量面粉。
第二次,第三次……
手腕肿了,贴上膏药继续。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失败后。
当烤箱“叮”的一声响起。
我颤抖着手打开烤箱门。
一股温暖甜蜜的麦香扑面而来。
烤盘里的小面包,圆滚滚,金灿灿,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成功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吹了吹,咬了一小口。
松软!香甜!
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是滚烫的。
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接下来是销售。
深夜出摊。
地点选在离居民区两条街外的一个小网吧后巷。
那里深夜人流量相对大些,都是些通宵打游戏的年轻人或者下夜班的。
我给自己做了个简陋的纸牌子,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上:“现烤面包/蛋糕,便宜好吃”。
第一次推着那辆花五十块钱从废品站淘来的、嘎吱作响的三轮车出去时,双腿都在打颤。
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支好摊。
小烤箱插在隔壁便利店老板好心借给我的插线板上(答应每天送他两个面包当报酬)。
第一批烤的是最简单的椰蓉小餐包和蜂蜜蛋糕。
香气在清冷的夜风里慢慢散开。
第一个顾客是个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的网瘾少年。
“老板,面包怎么卖?”
“椰蓉的,两块一个。蜂蜜蛋糕,五块一小块。”我声音有点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两个椰蓉的。”他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
我手忙脚乱地用油纸袋给他装好。
看着他边走边啃,然后回头喊了一句:“哎,老板,再来一个!挺好吃的!”
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
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我的面包和蛋糕用料实在,价格便宜,虽然样子不如店里精致,但味道扎实。
渐渐有了一些回头客。
“林记夜宵面包”的名声,在附近几条街的夜猫子里传开了。
有人叫我“面包西施”,虽然他们从没见过我口罩下的脸。
日子依然辛苦。
白天补觉,下午备料,晚上出摊。
孕肚开始显怀,站久了腰酸背痛,脚肿得像馒头。
夏夜的闷热,冬夜的寒风。
被城管驱赶过。
被喝醉的酒鬼刁难过。
收过假钱。
也遇到过好心人,比如网吧的老板娘,看我大着肚子不容易,经常让我把车停在网吧后门,还帮我看着。
钱,一点点攒起来。
不多,但足够支付房租、水电和日渐增加的产检费用。
产检是在小城唯一的公立医院。
用假身份证挂的号。
每次去都提心吊胆。
好在一切顺利。
当第一次在B超屏幕上看到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听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时,我躺在检查床上,泪流满面。
医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第一次当妈妈都这样,激动。”
我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那不是激动。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我的孩子。
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
预产期在来年初春。
我提前存了一笔钱,准备到时候请个短期的护工。
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便。
出摊的时间不得不缩短。
收入也减少了。
一个下着小雨的冬夜,生意格外冷清。
快收摊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带着一身寒气的男人走了过来。
身形高大。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低了帽檐。
“老板,还有面包吗?”
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的疲惫。
不是他。
我松了口气。
“还有几个椰蓉包和一点戚风蛋糕。”
“都要了。”
他付了钱,没走,就站在我的小三轮旁边,拿出一个椰蓉包,大口吃了起来。
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飘着。
他吃得很专注,好像饿极了。
“好吃。”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抬起头。
路灯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
大概三十多岁,轮廓硬朗,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眼神很沉,像藏着很多心事。
“你手艺不错。”他又说。
“谢谢。”我低着头,麻利地给他打包剩下的蛋糕。
“一个人出摊?不容易。”他看着我笨重的孕肚,语气平淡。
“嗯。”我含糊地应着,不想多聊。
“这条街晚上不太平,”他三口两口吃完面包,擦了擦手,“以后收摊早点。”
说完,他拎起装蛋糕的袋子,转身走进了迷蒙的雨夜里。
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像从未出现过。
我愣了一会儿。
这男人……有点怪。
但也没多想。
收好摊,推着嘎吱作响的三轮车,慢慢往租住的小区走。
雨丝落在脸上,冰凉。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不自觉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孩子在里面轻轻踢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我。
快了。
等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初春,一个飘着细雨的凌晨。
我在医院简陋的产房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挣扎。
没有亲人陪伴。
只有冰冷的仪器和忙碌的护士。
汗水浸透了头发,视线模糊。
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要把灵魂撕裂。
就在我几乎要脱力的时候。
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产房的寂静。
“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护士把孩子抱到我眼前。
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没睁开,小嘴一瘪一瘪地哭着,声音却洪亮有力。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所有的疼痛、恐惧、委屈,在这一刻,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冲散了。
这是我的孩子。
我拼尽全力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
我给他取名:澈。
褚明澈。
随了我的假姓“林”,叫林澈。
清澈的澈。
希望他的人生,能干干净净,清澈明朗。
不再背负任何阴影。
月子是在出租屋里咬牙熬过来的。
请不起月嫂,只找了一个白天的钟点工阿姨帮忙做饭打扫。
晚上就自己硬撑。
喂奶,换尿布,哄睡。
睡眠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澈澈很乖,吃饱了就睡,很少哭闹。
只有饿了或者不舒服时,才会哼哼唧唧地**。
他像个小天使,用那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看着我,瞬间就能抚平我所有的疲惫。
小小的出租屋里,开始有了奶香和婴儿特有的、暖融融的气息。
生活依旧拮据。
存款见了底。
澈澈三个月大的时候,我不得不重新出摊。
把他背在胸前,用特制的背带裹得严严实实。
小小的脑袋靠在我胸口,睡得香甜。
小三轮嘎吱嘎吱地响。
夜风里,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的孩子,一边招呼着生意。
“老板,今天有提拉米苏吗?”一个熟客问。
“今天有新鲜水果奶油杯。”我笑着回答,声音放得很轻,怕吵醒澈澈。
“来一杯!咦?老板,这是……”熟客看到了我胸前鼓起的一团。
“我儿子。”我低头,看着澈澈露在背带外的一点柔软发顶,眼神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哎哟!恭喜恭喜!小家伙真乖!”熟客笑着,“那多给我拿个肉松面包,当给小家伙的见面礼了!”
“谢谢。”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生活好像真的在慢慢变好。
澈澈一天天长大。
从只会吃睡的小肉团,到会咧开没牙的嘴咯咯笑,会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会用那双酷似褚玄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我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只有几平米的临街铺面。
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
店名就叫:“溪边小筑”。取我的假名“林溪”的溪。
卖面包,蛋糕,也卖简单的咖啡和奶茶。
地方虽小,但被我收拾得干净温馨。
墙上贴着澈澈的成长照片。
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坐起来,第一次爬行,第一次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
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我们母子相依为命的点滴。
熟客们都很喜欢澈澈。
“小老板又来视察工作啦?”
“澈澈,给阿姨笑一个!”
澈澈也不怕生,谁逗他都咧着嘴笑,露出几颗小米牙,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小店生意渐渐稳定。
虽然赚得不多,但足够我们母子温饱,还能给澈澈买些奶粉和玩具。
日子像溪水,平静地流淌。
我以为,这样的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