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吱呀作响的夏天林小满第一次清晰地记住外婆家的藤椅,是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时她刚从城里被送到乡下外婆家。绿皮火车摇摇晃晃走了十个小时,
下车时裤腿沾着褐色的油渍,凉鞋带子断了一根。外婆在站台举着褪色的蓝布伞,
看见她就把伞往她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晒得通红。“小满哟,瘦了。
”外婆的手掌贴在她后颈,粗粝的茧子蹭着皮肤,带着太阳晒过的暖。外婆家在山坳里,
青瓦土墙爬满牵牛花。堂屋正中摆着藤椅,深褐色的藤条交织成网,椅面磨得发亮,
边缘有些藤条松了头,像老人翘起的白发。“这椅子比你妈岁数都大。
”外婆端来井水湃的西瓜,藤椅被压得“吱呀”响,“当年你外公跑遍三个镇子,
才换回这把藤椅,说要让我坐着歇脚。”小满啃着西瓜,看外婆坐在藤椅上择菜。
阳光穿过木窗棂,在藤椅的网眼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外婆的白发随着择菜的动作轻轻晃动,
光斑也跟着跳。藤椅的缝隙里卡着几粒去年的稻壳,
还有一小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春天风吹进来的。乡下的夏天很长,
长到能数完藤椅上的每根藤条。小满总爱趴在藤椅边玩石子,听外婆讲过去的事。
外婆说她年轻时下地干活,膝盖落下病根,一到阴雨天就疼,
外公就每天晚上烧艾草给她熏腿,熏完了就让她坐在藤椅上,自己蹲在旁边给她揉膝盖。
“你外公的手糙得很,揉起来疼,但我心里暖。”外婆的手指抚过藤椅的扶手,
那里有块浅褐色的印记,是外公当年抽烟时不小心烫的,“他走的前一晚,还坐在这藤椅上,
说等秋收了,再给我编个藤筐盛鸡蛋。”小满听不懂生离死别,只觉得藤椅上的阳光很暖。
有天她趁外婆午睡,偷偷爬上藤椅,学着外婆的样子翘起二郎腿,
藤椅“吱呀——”一声长响,惊得屋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走。外婆被吵醒,却没骂她,
只是笑着拍她的背:“慢点,别摔着。这椅子老了,不经折腾。”那个夏天快结束时,
小满得了场水痘。浑身长满红疹子,痒得睡不着。外婆把藤椅搬到床边,
整夜坐着给她扇扇子,用金银花水给她擦身子。她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凉风,
还有藤椅轻微的晃动声,像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的摇篮。病好那天,外婆在藤椅上晒了被子。
阳光把被子晒得蓬松,藤椅的“吱呀”声混着外婆哼的童谣,小满趴在被子上,
闻着阳光和藤条的味道,慢慢睡着。梦里她好像变成了藤椅上的光斑,
跟着外婆的白发一起晃。离开乡下那天,小满抱着外婆哭。外婆把她搂在藤椅上,
藤椅又“吱呀”作响,像是在叹气。“等放寒假,外婆给你留着烤红薯。
”外婆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金银花,“城里潮,泡水喝,不容易上火。
”火车开动时,小满从车窗往外看,看见外婆站在门口,藤椅就摆在她身后,
在夕阳里缩成小小的影子。她忽然发现,外婆的背好像比藤椅的扶手还要弯了。
2藤椅上的等待再回外婆家,是三年后的寒假。小满长高了不少,
火车上已经能摸到行李架。乡下的冬天冷,堂屋的地面冻得发硬。藤椅上垫了厚厚的棉垫,
外婆裹着蓝布棉袄坐在上面,膝盖上盖着旧棉毯。看见小满,她眼睛亮起来,挣扎着要起身,
藤椅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别动别动,我来。”小满扑过去抱住外婆,
发现她的手比以前更凉,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今年雪大,膝盖疼得厉害。
”外婆拉她坐在藤椅扶手上,棉垫下的藤条硌着**,“你外公在时,冬天总给藤椅裹棉套,
说这样坐着不凉。”小满注意到藤椅的一条腿用粗麻绳捆着,绳子磨得发亮。“椅子坏了?
”她问。“前阵子下大雪,我挪椅子时没拿稳,摔了一下。”外婆拍拍藤椅的腿,
“村里的老木匠来看过,说修不好了,让我扔了。我舍不得,绑绑还能坐。”那个寒假,
小满总陪外婆坐在藤椅上。外婆的眼睛花了,穿针要费半天劲,小满就帮她穿。
祖孙俩坐在藤椅上,一个穿针,一个纳鞋底。藤椅偶尔“吱呀”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外婆纳的鞋底针脚密,小满数着针脚问:“给谁纳的呀?”“给你呀。”外婆把线拉紧,
“城里冬天冷,厚鞋底暖和。你妈小时候,我也给她纳,她总嫌硬,偷偷换塑料底的鞋穿。
”外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小山坡,“现在她倒总问我,怎么不纳鞋底了,
说还是布底的舒服。”除夕那天,外婆在藤椅边摆了小方桌,祖孙俩围坐着包饺子。
窗外飘着雪,屋里的炭火盆烧得旺,藤椅被烤得暖烘烘的。
小满看见藤椅的缝隙里落了些面粉,像撒了层细雪。“你外公最爱吃我包的荠菜饺子。
”外婆往饺子里塞馅,“他总说,外面馆子里的饺子,没家里的藤椅香。”大年初二,
妈妈来接小满。收拾行李时,小满发现外婆纳的鞋底放在藤椅上,针脚里卡着根白头发。
她悄悄把头发捏出来,夹在日记本里。临走时,妈妈要把藤椅搬到车上:“妈,
这椅子太旧了,城里有新沙发,您跟我们回去住吧。”外婆按住藤椅,摇着头:“不挪,
我住着惯了。你们走了,我坐在这椅子上,能看见门口的路,等你们回来。
”小满上车前回头,看见外婆坐在藤椅上,棉毯裹到胸口,藤椅的影子在雪地里拉得很长。
车开出去很远,那个影子还在原地,像藤椅长出的根,扎在那片土地上。
3被遗忘的藤条初中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小满开始住校,功课越来越多,
回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打电话,外婆总在那头问:“啥时候回来?
藤椅我给你晒过了,棉垫也拆洗了。”“下次吧,这周要考试。”小满对着电话说,
手指飞快地转着笔,“外婆你别总坐藤椅,对腰不好。”“不碍事,坐着舒服。
”外婆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昨天村里来了收废品的,说给五十块钱收这椅子,我没卖。
我说这椅子是我家小满的念想,多少钱都不卖。”小满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说:“外婆,
椅子旧了就扔了吧,我下次给您买新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传来藤椅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外婆动了动身子:“好,听你的。你在学校要吃饱,
别省钱。”初二那年夏天,小满生了场大病,住进医院。妈妈要照顾她,没法去乡下。
外婆听说后,揣着攒的鸡蛋,坐了三个小时的班车来医院。她走进病房时,
小满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外婆的裤脚沾着泥,手里拎着布包,
看见小满就红了眼眶:“怎么瘦成这样?”“外婆您怎么来了?路那么远。”小满要坐起来,
被外婆按住。“我不放心。”外婆打开布包,里面是煮好的鸡蛋,还有一小袋金银花,
“你小时候长水痘,喝这个好得快。”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腰挺得笔直,
却总不自觉地往旁边挪,像是不习惯硬邦邦的椅子。住院的日子里,
外婆每天给小满擦身、喂饭。有天小满醒得早,看见外婆趴在床边打盹,眉头皱着,
手还搭在她的被子上。她忽然想起乡下的藤椅,外婆坐在上面时,眉头总是舒展的。
出院那天,外婆要回乡下。小满拉着她的手:“外婆,跟我们回家住吧,城里有电梯,
不用爬楼。”外婆摇摇头:“不了,家里的鸡没人喂,藤椅也得有人看着。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片,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金银花,“给你,挂在书包上,保平安。
”那枚布绣被小满塞进了书包夹层。后来她忙着中考,忙着和同学讨论明星,
忙着应付青春期的烦恼,渐渐忘了藤椅的样子,忘了外婆坐在藤椅上的白发,
甚至忘了书包里还有朵金银花。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妈妈说外婆摔了一跤,
在镇上的医院住着。小满跟着妈妈赶回去,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外婆躺在病床上,
脸色苍白。“怎么摔的?”妈妈握着外婆的手问。“没事,就是下雨天挪藤椅,脚下滑了。
”外婆笑了笑,眼神却有些躲闪,“那椅子……摔散架了,我让你王叔帮忙收起来了。
”小满心里一紧。她跑到外婆家,推开堂屋门,藤椅不见了。墙角堆着些散乱的藤条,
有的断成了几截,有的还缠着去年的棉线。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堂屋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