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倾泻下的光芒过于璀璨,几乎有些刺眼。它们流淌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倒映出一个个衣冠楚楚的身影。空气里,昂贵香槟的清甜、烤肋排的焦香与女士们身上交织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种名为“成功”的气息,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
“我们”项目的庆功宴,正处在最**。
林薇站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微凉的廊柱,一身米白色西装套裙像是她刻意竖起的屏障,将她与这片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浮华隔离开来。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高脚杯纤细的杯脚,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那个被众人簇拥着、满面红光的男人身上——赵宏,她的顶头上司,公司副总裁。
胃部传来熟悉的轻微痉挛。为了这个赢得满堂彩的“我们”项目,她和团队熬了整整三个月。她记得最后一个通宵时,办公室里弥漫的**与疲惫混杂的气味,记得键盘噼啪作响如同骤雨,更记得方案最终通过时,团队成员们眼中迸发的、带着血丝的光彩。那是属于他们的功勋。
可现在,庆功宴上,她只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局外人。
“各位!请静一静!”赵宏满面春风地敲了敲酒杯,清脆的声响成功扼杀了现场的嘈杂。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被放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我们’项目,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客户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热烈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林薇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有她自己知道,赵宏口中那“极高的评价”背后,是多少次在细节上的锱铢必较,是多少回在客户与公司研发之间的艰难斡旋,是多少版被推翻重来、浸透着心血的方案书。
“作为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我,深感自豪!”赵宏的声音再度拔高,手臂有力地在空中一挥,仿佛在挥斥方遒,“是我,在项目立项最艰难的时刻,力排众议,顶住压力,坚持要走高端定制的路线!也是我,在谈判陷入僵局的关键时刻,亲自飞往客户总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最终拿下了这决定性的拍板!”
林薇猛地抬起头,指尖瞬间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酒杯。
力排众议?她清楚地记得,当初提出定制化方案时,赵宏是如何激烈反对,拍着桌子说这是“浪费资源”、“异想天开”。亲**板?他分明只是在团队攻克所有技术难题、连PPT都帮他精心准备好之后,飞去客户那里参加了一场最终签字仪式和晚宴而已。
颠倒黑白,竟能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声情并茂?
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极度恶心的情绪,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她。同情、怜悯、审视,还有来自赵宏身边那几个亲信毫不掩饰的、带着嘲讽的得意。市场部的副经理张瑶,甚至举起杯,隔着人群,向她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胜利者的微笑。
谁不知道,这个项目从头到尾,真正的核心操盘手,是那个站在角落里、沉默得如同背景板的林薇组长。
“当然啦,”赵宏话锋一转,目光终于“不经意”地落在了林薇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审视晚辈的宽容,底下却藏着针尖般的锐利,“小林,和她团队的执行力,还是不错的。年轻人嘛,有冲劲,肯吃苦,值得鼓励。”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整个宴会厅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薇身上,让她无所遁形。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她脊背生疼。
“不过,小林啊,”赵宏的语气变得愈发“语重心长”,仿佛真的在悉心指点一个不成器的后辈,“作为你的领导,看着你成长,我不得不提醒你几句。你这个人在大局观和战略高度上,还是有很大欠缺的。很多时候,过于钻牛角尖,纠缠那些细枝末节,反而忽略了真正的全局视野,这在管理上,是大忌啊!”
他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以后,还要多学习,多沉淀,把眼光放长远一点,知道吗?”
话音落下,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种诡奇的寂静。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抢走你全部功劳,还要当众指责你“能力不足”、“格局太小”、“需要沉淀”——杀人,还要诛心。
林薇感觉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涌到了头顶,脸颊**辣地灼烧,随即又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她紧紧攥着酒杯,纤细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玻璃捏碎。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冲上去!把香槟泼在他油光满面的脸上!把包里那份记录了每一次方案迭代、每一次关键决策的原始邮件打印出来摔在他面前!大声告诉所有人,这个项目离开他和他的“英明领导”只会运行得更加顺畅!
脑海里翻腾着无数激烈反抗的画面,每一个都带着快意恩仇的爽利。
但是,残存的理智像一根最后的绳索,死死地拉住了她。她身后,还有小杨、阿雅、老周……那些跟着她没日没夜加班、对她无比信任的伙伴。一时的口舌之快,泼天的脾气,换来的会是什么?是整个团队被彻底打入冷宫,是被更变本加厉地清洗和打压。
她不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甜腻酒气的空气吸入肺腑,竟像刀割一般疼痛。再缓缓地,将那口气吐出。她强迫自己一根一根地松开紧握的手指,动作缓慢而僵硬。然后,脸上努力拉扯出一个极其勉强、近乎扭曲的公式化笑容,对着赵宏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那笑容,薄如蝉翼,冷若冰霜。
她没有说话。任何辩解、任何反驳,在此刻这种绝对的力量悬殊和氛围碾压下,都只会显得可笑而苍白。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弯的背脊,像一株在暴风雪肆虐的荒原上独自伫立的竹子,沉默地承受着这场公开的、精心策划的凌迟。
赵宏对她这副“谦逊受教”的姿态似乎满意极了,脸上重新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再次高高举起酒杯:“好了好了,题外话不多说!来,为了我们公司更辉煌的未来,为了我们下一个更大的成功,大家一起,干杯!”
“干杯——!”
喧嚣声浪瞬间回归,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仿佛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残酷处刑从未发生,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林薇默默地放下那杯自始至终一口未动的香槟,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复归平静。她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迈开脚步,朝着与那片虚假欢乐相反的方向——通往露天阳台的玻璃门走去。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露台的门一开一合,将身后的喧嚣与浮华彻底隔绝。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吹得她**的胳膊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远处无声蔓延,像一条沉默的星河。
她扶着冰冷的栏杆,深深呼吸着这带着寒意的自由空气。
胸腔里,那团被强行压下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冰冷的夜风助燃下,烧得更旺,更烈,透出一股决绝的、玉石俱焚般的光芒。
忍耐,是有限度的。
而某些人的好日子,恐怕……真的要到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