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轰然叫好!雨水还在泼洒,但“清颜斋”门前那股无形的阴霾,已被这惨烈自证和迎头痛击带来的风暴,撕开了一道凛冽的口子!
暮色如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罩了下来,吞噬了临清州白日里的喧嚣。运河的水流在黑暗中涌动着沉闷的回响,像是大地疲惫的鼾声。白日里当街砸盒自证的喧嚣似乎还未彻底沉寂下来,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珍珠粉雾的冷香和人群激愤的余波。
清颜斋的铺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后院临时隔出的小作坊里,油灯的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春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吹着热气,递到蜷缩在小床上的人跟前。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是白天在铺子前被推出来、指认用了“玉骨霜”烂脸的李娘子。此刻她脸上的红肿疹子已经消退了大半,但依旧残留着被抓挠和药物**的可怖痕迹,眼神惊惶不安,像只被逼到绝路、瑟瑟发抖的兔子。
“李娘子,喝药吧。”春桃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叹息,“**说这药能安神解毒。”
“我…我没脸喝…”李娘子声音发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昧着良心,收了银子污蔑好人…我该死…”她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唉,你也是个苦命人,被那起子黑心的逼成这样…”春桃放下药碗,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复杂。她何尝不恨这女子白日里那致命的一指?可看着她此刻的凄惨,又想起**的吩咐——“不过是棋子,可怜人罢了”,那恨意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作坊那扇通向外面黑巷的小后门,传来几声急促却极有规律的叩击。
咚—咚咚—咚!
如同约定好的信号。
春桃浑身一震!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白日里的悲悯和叹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猛地站直身体,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仍在低声啜泣的李娘子,无声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李娘子惊恐地缩了缩脖子,立刻死死咬住了嘴唇,连抽泣都憋了回去。
春桃屏住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挪到布满蛛网的后门边。老旧的门轴发出极细微的**,被拉开一道窄缝。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远处码头几点昏黄的灯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一个身形精瘦、脸上带着一道浅浅刀疤、穿着夜行水靠的男人,像一缕青烟般敏捷地挤了进来。他浑身带着水汽和一股浓重的河腥气,正是“顺风号”上那个少言寡语、却身手异常利落的水手阿蒙。
“船哥儿?怎么样?”春桃一把关上门,压着声音急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阿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很稳:“来了。三条船,黑蓬,吃水很深。刚过虾子湾芦苇荡,正往这边老渡口靠。人手不少,看走路的架势,有硬茬子。带头的,”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就是白天砸铺子那个姓张的肥猪!”
果然!春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紧了拳头。周镇海那老狗,白日栽赃陷害不成,折损了爪牙又在府衙丢了脸(虽然她家**递了状子告他纵奴行凶、毁坏财物,那姓张的被拘了几天又放了出来),这口恶气他如何咽得下?竟真的铤而走险,派了豺狼深夜摸上门来了!还带了能打的“硬茬子”!
“**她…”春桃声音发紧。
阿蒙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上:“东家料到了。让你按原样去灶房‘熬药草’,‘味道要大’。后院墙根第三块松动的砖,东家说你知道。”他似乎还有别的事,说完便又如鬼魅般拉开后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一股更重的水腥气。
春桃用力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翻腾的恐惧狠狠压下去。她迅速走到作坊角落那个咕嘟咕嘟冒着泡、弥漫着刺鼻蒿草苦味的药锅旁,拿起蒲扇,对着炉膛猛地扇了几下!火焰“呼”地窜起老高,苦涩的药气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几乎能呛出眼泪。
在弥漫的苦味药气中,她快步走到后院墙角一堆废弃杂物旁,手指精准地摸到第三块砖,使劲一抠!砖块松动,被抽了出来,露出一个不大的空隙。她探手进去,飞快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奇异地稳住了她狂跳的心脏。
她转身跑回作坊,将布包飞快地塞进还缩在小床上、一脸惊弓之鸟模样的李娘子手里,声音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拿着!想活命,就别出声!待会儿他们来了,问什么说什么!但记着,让他们‘尝’”她死死盯着李娘子的眼睛,加重了那个字眼,“‘尝’!就说亲眼看我熬了三天!记住了吗?!”
李娘子手里捏着那冰冷的小布包,看着春桃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光芒,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拼命点头。
春桃不再看她,深吸一口灼热刺鼻的药气,猛地拔下自己头上那只磨得发亮的普通木簪,紧紧握在尖利的那一头,如同握着一把短匕。她快步走到门口,侧耳倾听着外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粗重脚步声和低声喝骂,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油灯的微弱光芒将她紧张却无比坚毅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张绷紧的弓。
“哐当——!”
一声巨响!本就简陋的作坊小门被外面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门框上踹塌!碎裂的木屑和尘土飞扬!
几个高大的、蒙着脸、只露出凶悍眼睛的黑影如同饿狼扑食,瞬间挤了进来!为首的一人穿着绸布衣裳,身形肥硕,虽蒙了面,但那怨毒的声音刚一响起,春桃就认了出来——正是白天的张管事!
“人呢?!死丫头!滚出来!”
张管事眼中闪烁着疯狂而贪婪的光,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剐向站在药锅旁、似乎被吓得僵住的春桃身上。他身后那几个蒙面打手,身形彪悍,眼神凶戾,如同围猎的豺狗,目光在昏暗的作坊里扫视,最后也聚焦在春桃身上。
“秘方!交出来!”张管事厉声喝道,一步踏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春桃注意到他鞋底还沾着新鲜泥印和几不可辨的暗红斑块),手指几乎要戳到春桃的鼻子,“别想耍花样!否则老子扒了你的皮点天灯!”他身后的打手也配合地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春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白得像纸,眼中充满恐惧的泪水。她踉跄着退了一步,撞在药锅的土灶角上,痛得一哆嗦,却把那装着刺鼻药草汁液的陶罐抱得更紧了。
“别…别过来…”她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张管事狞笑一声,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打手,逼近春桃,“小**,给你脸不要脸!白天砸铺子的账还没跟你主子算!现在跟我装傻?”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春桃的衣领,将她狠拽过来,浓重的体臭和血腥味扑鼻而来,“说!那让死人皮肉都能光溜的珍珠粉膏,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说不出来,老子亲自给你划个满脸花!”
冰冷的刀锋似乎已经贴上了皮肤,春桃吓得尖叫一声,眼泪彻底流了下来:“我说!我说!别杀我!”
她像是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哭道:“是…是**每天半夜…一个人在后院熬…好几口大缸…都是珍珠粉…混着…混着…”她似乎被吓傻了,结结巴巴,眼神惊恐地瞥向灶台咕嘟作响的药锅。
“混着什么?”张管事眼中贪婪大盛,急切地追问,揪着春桃衣领的手又紧了紧。
“混着…混着…”春桃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指着角落里被药罐子挡住的、一个不起眼的粗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深褐色的粉末,“那个!是那个!**说是…说是南边山里一种稀罕野草的根,磨的粉!叫…叫‘金雀胆’!一定要加这个!很贵的!她说…说这粉能化掉珍珠的寒性,还…还能让粉粘得更牢!熬进去的时候,味道可大了!得…得熬三天三夜!还要加一点点…一点点…”她慌乱地比划着,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
“金雀胆?”张管事眯起眼,狐疑地看着那罐不起眼的粉末。他一把推开春桃,大步走过去抓起那陶罐,拔开塞子,刺鼻的苦味混杂着一种隐隐的辛辣气直冲鼻腔,确实和药锅里蒸腾的气味类似。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了一小撮褐色粉末,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使劲嗅了嗅,那股强烈的苦辛味让他皱了皱眉。他身边一个蒙面人凑过来低声道:“管事,这东西…有点眼熟?像是…”
“闭嘴!”张管事眼神阴鸷地打断他,死死盯着手里的粉末,想到白日在铺子前被当众打脸、在府衙里丢人又破财,想到伯爷那阴沉得要杀人的脸色,想到自己若空手而回的下场……贪婪和急功近利瞬间压倒了最后一丝谨慎。他需要秘方!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能交差、能翻身的东西!
他猛地转头,凶狠的目光再次盯住吓瘫在地的春桃,厉声问:“你亲眼看见她熬了三天?加的就是这玩意儿?”他晃了晃手里的陶罐。
“是…是!我天天守着灶火,熏得眼睛都肿了!就…就加的这个!”春桃蜷缩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指向药锅,“就…就是熬成那样,黑乎乎的药汤,再…再拌进珍珠粉里…**还尝…尝过味道,说苦就对了…”她语无伦次,却似乎无意中强调了一个关键的、容易验证的环节。
“尝?”张管事眼中精光一闪!对!尝!最直接的办法!
他冷笑一声,捏起一小撮“金雀胆”粉末,目光扫过身后的几个打手,最后落在角落里因极度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李娘子身上。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揪起李娘子散乱的头发,在她惊恐绝望的尖叫声中,将手中的粉末强行塞进了她嘴里!
“唔…咳咳!呕…”李娘子拼命挣扎、咳嗽、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张管事死死捂住她的嘴,眼神阴狠地观察着。几个呼吸之后,李娘子似乎只是被呛得涕泪横流、干呕不止,脸颊依旧红肿,但并没有出现更为剧烈的反应。
“哼,果然无毒!”张管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带着大功告成的狂喜!他一把甩开痛苦干呕的李娘子,将手里那罐子“金雀胆”如同宝贝般紧紧抱在怀里,脸上露出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小**,算你识相!”他瞪了地上的春桃一眼,对着手下厉声喝道:“带上罐子!撤!回去重重有赏!”
“是!”几个打手兴奋地应声,一个动作最快的,抓起灶台上那罐“金雀胆”就揣进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