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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温邪上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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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营or凉血
三日后,姑苏仍泡在梅雨的湿布里,檐角滴水像永远拧不紧的药壶。
仁心堂后罩楼改成临时病室,纸槅子窗日夜不开,一股子血腥混着药味,熏得梁上燕子都挪了窝。
王明远半倚在藤榻,胸口只盖一层漂白洋纱,脖颈以下却像被火烤,指压下去,皮肤留下白痕,许久不褪。
林守仁每日寅时、午时、戌时三诊,脉案记了厚厚一册,越记眉心越紧。
第三诊这天,他刚按上脉,王明远忽然侧身,“哇”地呛出一口鲜血。
血块落在白纱上,色呈鲜紫,筷子粗细,触手犹温,边缘却结了一层黑膜,像凝冻的藕节。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王老爷扑通跪倒,哭喊:“我儿这是痨病么?”
丫鬟惊得铜盆落地,“当啷”一声,血点溅了半墙。
林半夏顾不得脏,抢步上前,左手托住病人后颈,右手顺他胸前穴道一路轻按:
“库房有冰片、童便、藕汁,快取!”
林守仁却呆立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那口血上,嘴里喃喃:“鲜紫成块,热入血分,逼血妄行……”
他忽然转身,扑到书案前,把《本草纲目》摞成小山,一页页翻得纸边起毛。
终于,在“水牛角”条目最下角,一排蝇头小楷跳入眼底:
“凡治温邪热入血室,须得鲜竹沥为引,否则牛角无功,反致血滞。”
林守仁读罢,阖卷长叹:“鲜竹沥,鲜竹沥……六月酷暑,何处寻鲜竹?”
半夏已端来冰片童便调藕汁,用银匙一点点喂下。
王明远咳势稍缓,胸口起伏却仍像破风箱。
她回头,见父亲两鬓汗湿,灯影下竟显苍老,心口蓦地一紧。
“爹,后山阴坡有片早园竹,背阴处笋芽未露,或许还鲜。”
“雨后夜滑,况竹林幽深,你一个小女子——”
“我随采药队走过,记得路。”半夏把袖口一卷,露出绑在腕口的短斧,“人命关天,顾不得男女。”
林守仁沉吟片刻,竟不再拦,只道:“带上火折、麻绳、水囊,竹沥取后即刻回城,切莫耽搁。”
说罢,他提笔在处方笺上重重写下:
“水牛角一两先煎,鲜竹沥三两后下,童便、藕汁各半盅兑服。”
写罢,把笺纸压在砚台下,像压住了自己全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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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竹林尸影
夜交子时,乌云却像被风撕开了口子,月光泼下来,照得巷口青石粼粼。
林半夏腰插短斧,背负竹篓,篓里装着空水囊、麻绳、火折,以及一小坛烧酒——酒可消毒,也能暖身。
她出胥门,沿运河岸一路南折,雨后泥滑,钉鞋每走一步都带出“咕唧”声。
远处城墙雉堞在月色里剪成锯齿,像一排黑压压的牙齿。
后山俗称“竹窝”,地势向阴,终年潮冷。
半夏踩着山樵留下的半烂栈道,攀至坡腰,鼻端已闻到竹沥特有的清甜腥气。
她吹着火折,晃亮一看,眼前景象却让她倒吸凉气——
原本齐整的早园竹,东倒西歪,像被巨兽打滚压过;
泥水里散着几截断笋,断面乳白,犹在渗汁。
再往前,火光所及,隐隐横着一团黑影。
她握斧缓步逼近,黑影显出轮廓:
男子身形,西式衬衫被雨水贴在胸背,心口处一柄匕首没至柄端,血顺着衣褶滴落,在身下积成暗色水洼。
最刺目的,是滚落在右手边的六只玻璃小瓶,月光下反射冷辉,瓶身英文清晰:
QuinineHydrochloride0.3g×6。
半夏蹲身,两指探向男子鼻端,气息早绝,肌肤却余微温,显见死去不久。
她将火折插在泥地,借光细看死者面容——
二十五六岁,鼻梁高挺,薄唇无血,右眉尾有断痕,正是陈掌柜的侄子陈东岭。
去年腊月,她曾随父亲去“济春园”听徐老讲《温病条辨》,课后有个穿西装的青年拦住林守仁,讨教“奎宁与青蒿如何互参”。
那人说话急切,眉尾断痕随表情上扬,给她留下印象。
如今再见,却已阴阳相隔。
她强压心跳,把六只药瓶收入囊中,又解下麻绳,想将尸体固定后拖下山。
指尖触及陈东岭左胸口袋,忽觉纸角硌手。
掏出来,是一截被血浸透的便笺,勉强辨出字迹:
“……奎宁双倍,王案慎之,裴……”
末尾一字已被血水晕成墨团,但“裴”字上挑的钩笔,与白日公堂上裴子铭的签名如出一辙。
山风忽卷,火折被湿气呛得“噗”地熄灭。
四下黑如锅底,竹叶沙沙,像无数细语。
半夏把血笺塞进怀,正欲起身,忽听坡顶脚步声杂沓,似有火把晃动。
她心念电闪:凶手回山验尸!
当下不及多想,她倒握短斧,借竹影掩护,匍匐至一丘凹坑,将身伏在积叶下。
火光渐近,三条人影一前二后,前头那人提汽灯,穿西式长大衣,后两条身形魁梧,显是雇来的打手。
汽灯照地,一人惊叫:“尸体还在!”
前头男子蹲下,手指探脉,随即低骂:“死透透了,没用的东西!”
声音清朗,却带着阴狠——正是裴子铭。
他抬手便去摸尸体胸口,显然在找那张血笺,自然扑空。
“有人先来过!”他霍地起身,目光四扫,火光映得他眼角青筋直跳。
“搜!见活口,做掉。”
两名打手拔出手枪,拇指扳开保险,金属声在夜竹间格外刺耳。
半夏屏住呼吸,左手缓缓探向背后竹篓,抓住酒坛泥封,猛地朝十步外巨石摔去。
“啪——”陶片四溅,酒香四溢。
三人齐刷刷调转枪口。
“谁?出来!”
半夏趁他们分神,滚身下坡,脚蹬竹根,一溜烟滑出丈许。
身后“砰砰”两声枪响,子弹击断竹干,枝叶哗啦啦倾倒,正挡住追路。
她凭着记忆,沿排水沟狂奔,钉鞋跑掉一只也顾不得拾。
及至山脚,天边已露蟹壳青,远处城门雉楼晨鼓沉沉。
她回望竹窝,只见晓雾缭绕,哪还有半点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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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奎宁疑云
黎明五点,仁心堂后门“吱呀”一声微响。
林半夏湿衣裹泥,背着竹篓滚进来,怀里竹沥壶与药瓶碰得“叮当”脆。
灶房尚冒余烟,林守仁竟未眠,正守着一盏孤灯等她。
灯光下,他眼窝深陷,像被夜色剜去一块。
“取到了?”
半夏不答,先把六只玻璃瓶排上桌,再把血笺铺开。
烛焰舔着纸面,裴子铭的名字在血迹里若隐若现。
林守仁读完,沉默半晌,只低声道:“可怜东岭,他本可以做个好大夫。”
他抬手抚过侄子的字迹,指节颤抖,却强自收敛,转身从药柜暗格取出一只小小铁盒,盒里赫然是陈东岭去年寄来的信,上头详细列出“奎宁0.3g日三回,服至第五日须查血象”云云。
“他早察觉裴子铭私自加量,欲以中医凉血法纠偏,”林守仁声音发涩,“却走漏了风声。”
半夏抬眼:“爹,凶手回山搜证,若非我躲得快……”
她摊开右掌,掌心被竹片划开,血已凝成紫线,却感觉不到疼。
林守仁取来碘酒,亲自给她清洗,嘴里似对她又似自语:
“医道之争,向来不见血,可一旦见血,就是要命的大事。”
他抬眼望向窗外,天色已鱼肚白,街鼓三声,铜壶滴漏正指卯正。
“把竹沥温好,再煎一盅水牛角,”他放下棉球,“至于裴子铭——公堂上见。”
烛火一跳,光影在两人之间拉开,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
分水岭这边,是药香、书卷、仁心;
那边,是商贾、枪火、名利。
而黎明正一寸寸漫进来,把所有黑与白都照得纤毫毕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