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文字像瀑布一样冲刷着小小的监视屏,填满每一寸像素。“欢迎回家,罗纳德。”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那些字不像屏幕生成的,更像是有生命的血管在搏动,每一次刷新都带来更深的猩红。
罗纳德。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混乱的脑子里。德菲奥家的男主人,五十年前用霰弹枪轰碎自己六个至亲头颅的恶魔。警察破门而入时,他瘫坐在厨房椅子上,浑身是血,嘴里反复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后来法庭认定他精神失常,关进了精神病院,几年后死在了里面。
他怎么会叫我罗纳德?
我猛地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名字和直接钻进脑子里的声音甩出去。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皮肤。腿上的伤口在刚才的踉跄中又崩开了,温热的血渗出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活人的知觉。
但那两点猩红的目光,还钉在我身上。
来自墙角那把儿童椅。
椅子上蜷缩的轮廓,依然保持着侧头“看”我的姿势,模糊,僵硬,死寂。只有那两点红光,燃烧着纯粹的恶意,没有情绪,没有意图,只是“注视”本身,就足以冻结骨髓。
“不……”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不像我的,“我不是……”
我没有说完。因为就在我试图否认的瞬间,那股甜腻腐烂的气味猛然加剧,变成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恶臭浪潮,从地下室更深处,从我身后刚下来的楼梯上方,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灌满我的口鼻。胃部剧烈痉挛,我弯下腰,干呕起来,眼泪模糊了视线。
而就在我视线模糊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儿童椅上……空了。
红光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移动了。
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光脚蹭过积灰的水泥地,从我左侧传来。很近。
我猛地直起身,用手电光慌乱地扫过去。光束切割着浓稠的黑暗和翻滚的灰尘。角落里堆着的破箱子影子被拉长,扭曲,像蹲伏的怪物。地上那滩积水反射着破碎的光。什么都没有。
但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不止一处。
左边?右边?还是……身后楼梯上?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不敢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撞,声音大得我自己都能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高压电流穿过,又像是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正试图钻进来。
直播。对,直播还在继续。我手腕上的监视屏,那血红色的欢迎词还在滚动。但也许……也许观众看到了别的?也许他们看到了那东西移动的轨迹?
我用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戳了一下便携摄像头侧面的切换键,把直播主画面切到了我佩戴的这个镜头上。
瞬间,直播间的“声音”涌了进来——不是真正的声音,是无数条弹幕叠加成的、几乎要冲破脑壳的尖锐信息流,直接在我意识里炸开:
“动了!刚才椅子上的影子动了!”
“飘过去的!我看到了!一团黑烟似的!”
“不止一个!水里!地上的水里也有东西!”
“默哥快跑啊!上楼!”
“楼梯!看楼梯!上面有东西下来了!”
“报警了!警察说马上到!坚持住!”
“他妈的这特效也太真了!主播团队下血本了啊!”
“不是特效……我就在长岛……我刚听到警笛声了……”
混乱,恐惧,质疑,还有一丝荒诞的希望(警察?)。但这些信息非但没有让我清醒,反而加剧了混乱。弹幕说楼梯有东西下来了。
我脖颈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向楼梯的方向。
手电光颤抖着照向上方。
通往客厅的那扇矮门,还开着一条缝,透下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客厅昏黄灯光的光线。而在那光线下的几级台阶上……
有影子在蠕动。
不是完整的影子。是很多片段的、粘稠的黑暗,像是泼洒在地上的浓墨,正违背重力地,沿着台阶,一滩一滩地,缓慢地“流”下来。它们所过之处,台阶上积年的灰尘被推开,留下湿漉漉的、反光的痕迹,像是蜗牛爬过的黏液。
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冰冷的、滑腻的“存在感”,顺着台阶蔓延下来,目标明确——是我。
“嗬……”
我倒抽一口凉气,肺部像破了洞的风箱。跑!必须跑!不能待在地下室!
可往哪里跑?楼梯被堵了。地下室只有这一个出口。
手电光疯狂地扫向四周。除了堆杂物的角落、那滩积水、那把空了的儿童椅,还有……正对面的墙。
那面墙上,似乎有一道门的轮廓。
很隐蔽,门漆的颜色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之前被杂物半遮着,加上光线昏暗,我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
又一扇锁着的门。
但这是唯一的其他方向。
没有时间犹豫。楼梯上那些粘稠的黑暗已经流下了大半台阶,最前面的一滩,距离我的脚只有三四级阶梯了。它们散发出的寒意,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
我猛地转身,冲向那扇隐蔽的门。腿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我顾不上。扑到门前,用力推,纹丝不动。拉,没有把手。我抓起掉在地上的撬棍——刚才掉在脚边——把扁平的一端狠狠塞进门缝。
“嘎吱——嘣!”
门比想象中老旧脆弱。或许也是因为我用了死力。锁舌断裂,门向内弹开一道缝隙。
更冷、更陈腐、混杂着浓烈消毒水(?)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腥涩气味扑面而来。手电光照进去,是一个更小的房间,像是个储藏室或者老旧的工作间。里面堆着更多蒙尘的杂物,靠墙有几个架子,上面摆着些瓶瓶罐罐的阴影。
我没得选。
回头看了一眼,那粘稠的黑暗已经漫到了我刚刚站立的位置,正在地上缓慢摊开,像是有生命般探寻着。儿童椅的方向,那两点猩红的微光,在远处的阴影里再次亮起,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闪身挤进门缝,反手就用尽全力把破门往回拉。门框变形,合不严,留下一条几指宽的缝隙。我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手电光在狭小的储藏室里乱晃。
暂时……安全了?
不。那缝隙外,粘稠的黑暗已经蔓延到了门口。它们没有试图从缝隙挤进来,而是像有知觉一样,停在了门外,静静地铺开,封住了我的退路。
我被困在了这个更小的空间里。
冷静,陈默,冷静!我拼命对自己说。警察可能快来了。直播还开着,那么多人看着……虽然弹幕变成了那样,但信号还在发出,位置信息……
我再次看向手腕上的监视屏。
血红色的“欢迎回家,罗纳德”依旧在刷屏。但在这些滚动文字的间隙,偶尔会飞快闪过几条正常的、彩色的弹幕,像溺水者挣扎冒出的气泡:
“信号……干扰……”
“画面……断断续续……”
“他进小房间了……”
“门外……有东西……”
“警察说……找不到地址?”
最后一条让我浑身一凉。找不到地址?什么意思?阿米蒂尔街112号是真实存在的,就在长岛!直播平台有我的定位信息!
除非……定位**扰了?或者,警察那边收到的信息有误?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律师,那个基金会,高额佣金,禁止进入地下室……这一切,难道是个圈套?把我引到这里,困在这里,然后……然后怎样?
“我们等你很久了。”
那个直接响在脑中的声音,那个称呼我为“罗纳德”的声音……
不。不可能。我只是个倒霉的凶宅试睡员,为了钱接了单。我和五十年前的惨案没有任何关系。一定是这房子里的东西,弄错了。或者,它在故意扰乱我的心神。
对。幻觉。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加上环境**产生的幻觉。那红光,可能是远处车灯折射?那声音,可能是颅内嗡鸣的错觉?弹幕被黑客攻击了?也不是没可能,有些变态就喜欢搞这种事。
我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疼痛带来一丝清醒。
观察环境。这个储藏室不大,大约四五个平方。除了我背靠的破门,没有其他出口。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天花板很低。那几个架子上摆的东西,落满灰尘,看不清。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
手电光仔细扫过架子。
一些空玻璃瓶。几个生锈的铁盒。一把造型老旧的、像是外科手术用的剪刀,尖端还有暗红色的污渍。几个棕色的、贴着手写标签的药剂瓶,标签字迹模糊。
我的目光被架子最下层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相框,面朝下扣着。
在这种地方,一个相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撬棍把它拨弄过来,然后才用手捡起。
木制相框,很旧了。玻璃上满是灰尘和污渍。我用手擦了擦,手电光凑近。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严重泛黄,边角蜷曲。上面是一家人的合影。背景好像就是这栋房子的前廊。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妇,男人穿着西装,表情严肃甚至有些阴郁,女人穿着连衣裙,笑容勉强。他们前面站着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从十几岁到几岁不等,都穿着老式的、看起来不太合身的节日盛装,表情木然。
典型的、几十年前的美国家庭合影。除了……所有人的眼睛。
由于照片老旧和污损,他们的面部细节有些模糊,但唯独眼睛的位置,似乎被什么污染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扩散开的深色污迹,让整张照片上的人都像是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翻过相框,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写着日期和一个名字。
日期:1974年10月31日。
万圣节前夜。灭门案发生的日期。
名字:德菲奥一家。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更潦草的字,像是后来加上去的,墨水颜色略有不同:
“他并非独自一人。”
什么意思?他?指罗纳德·德菲奥?并非独自一人?他有同谋?当年的调查不是排除了这种可能吗?
我盯着那行小字,寒意越来越重。如果罗纳德不是独自一人,那同谋是谁?为什么没有记录?这个相框,是后来有人放在这里的?是谁?
就在我全神贯注于照片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不是粘稠液体流动的声音。
是……抓挠声。
咯吱……咯吱……
和第一晚在墙壁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但这次,近在咫尺。就在我这扇破门的外面。缓慢,有力,坚持不懈。像是用非常钝的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地或木头上摩擦。
伴随着抓挠声,那股甜腻腐烂的气味,再次浓烈起来,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还有……温度在下降。储藏室里的空气迅速变冷,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不是普通的寒冷,是一种阴湿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
我握紧了撬棍,手心里全是冷汗。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门缝。
抓挠声停了一下。
然后,一个更加清晰的、更加接近的声音响起了。不再是抓挠,而是……摩擦。
有什么东西,紧贴着门板的外侧,慢慢地、慢慢地滑了下去。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仿佛一个人,背靠着门,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接着,极轻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门板那边传了过来。不是成年人的声音,更像是……孩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在哭,声音压抑,充满痛苦和恐惧。
“妈妈……”
“好疼……”
“爸爸为什么……”
“黑……好黑……”
破碎的词语,夹杂在呜咽中,钻进我的耳朵。
我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是那些孩子?德菲奥家的孩子们?他们的……残响?
不!是幻觉!一定是!这房子残留的负面能量,被我的恐惧激活了,产生的幻听!
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手里的撬棍越攥越紧,木柄似乎都要被我捏碎。
呜咽声持续着,时断时续,伴随着轻微的、身体摩擦门板的悉索声。门外那片粘稠的黑暗,似乎也随着呜咽声微微起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寒冷渗透了我的衣服,冻结了我的思维。我只有靠着手电光柱和手里冰冷的金属,来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令人疯狂的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微不可闻的抽泣,最终消失了。
抓挠声也没有再响起。
门缝外,那片粘稠的黑暗,似乎也静止了。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我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瘫软下来。精神和体力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腿上的伤口已经麻木了。
警察……真的会来吗?
我看着手腕上的监视屏。血红色的欢迎词还在滚动,但频率似乎慢了一些。在又一次滚动的间隙,我看到一条迅速滑过的、颜色正常的弹幕:
“车库……东侧车库墙根……旧砖松了……后面……”
信息不完整,像是发送时受到了严重干扰。
车库?东侧墙根?旧砖?
这是什么意思?是谁发的?观众?还是……别的什么?
这条没头没尾的信息,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车库,至少是在地面上,有通往外界的可能。比这个地下室,这个储藏室,这个被黑暗和呜咽包围的绝地,要好得多。
我必须出去。必须离开这个储藏室,穿过地下室,回到客厅,然后去车库。
可是,门外……
我再次看向那条门缝。粘稠的黑暗还在,静止着,像一潭死水。那滑坐下去的“东西”,似乎也还在门外。
怎么过去?
我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撬棍上,又扫向储藏室角落那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自杀的念头,在我绝望的心中慢慢滋生。
储藏室里冷得像冰窖。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腿上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只剩下一种钝钝的、扩散开的凉意。手里的撬棍是我唯一的依靠,金属的冰冷触感反而让我保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门外是那片静止的、粘稠的黑暗,还有那个背靠门板、仿佛在无声哭泣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是残响,是幻觉,还是某种更实在的、我无法理解的存有。但我知道,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寒冷、饥饿、失血,还有这无孔不入的恐惧,很快就会把我拖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