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再次透过栏杆,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
林风——或者说,名为“白雪”的白虎——依旧维持着将头深埋进前爪的姿势,仿佛那样就能与这个荒谬的世界隔绝。胃里那块沉甸甸的生肉像一颗冰冷的、不断散发着耻辱信号的铅块,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人格崩解般的坠落。口腔里残留的血腥气顽固不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重温那份野蛮的吞咽。他觉得自己脏了,从里到外,被这具野兽的躯壳和它卑劣的本能彻底玷污。
寂静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游客喧闹和鸟类鸣叫,反而更衬得这方笼舍如同孤岛。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而熟悉。
是那个女孩。苏小婉。
林风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翻滚。是厌恶?是她带来了那令人作呕的食物,亲眼见证了他的沦陷。是羞耻?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所有的挣扎和不堪都暴露无遗。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依赖。在这完全陌生、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她是唯一一个带着善意靠近的存在,即使那善意是给予这只名叫“白雪”的野兽。
“白雪?乖女孩,抬头让我看看。”
苏小婉的声音隔着栏杆传来,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哄劝孩子般的耐心。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打开投食窗,而是先在外围观察着他。
林风不动。他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不想理会任何外界的声音。
“是不是昨天没休息好?还是哪里不舒服?”苏小婉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平时可不是这么没精神的。”
她绕到笼舍的入口,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然后是门轴转动的轻响。她走了进来。
林风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尽管理智(或者说残存的人类意识)告诉他这个女孩没有威胁,但这具身体对于陌生个体进入自己领地的本能警惕还是被激活了。他能感觉到背部鬃毛(尽管作为雌虎并不浓密)有微微竖起的趋势,喉咙里压抑着一丝低吼的冲动。他强行压制住了。
苏小婉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与这些大型猛兽共处一室。她身上带着阳光、消毒水和一丝淡淡植物清香混合的气息,缓缓靠近。那气味与他鼻腔里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距离近得林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恒温动物的微弱热量。
“来,白雪,让我检查一下。”她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探向他的头颅。
不!别碰我!
林风在内心嘶吼,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属于人类的隐私意识和领土观念让他对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感到极度不适。然而,他的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或许是因为饱食后的慵懒,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早已习惯了苏小婉的抚摸,又或许是那温暖的气息本身带着某种安抚的魔力,他僵硬着,竟然没有立刻挪开。
那只手,带着人类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轻轻地落在了他头顶的皮毛上。
一瞬间,如同触电般的感觉掠过林风的神经末梢。
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
苏小婉的手指穿过他浓密而厚实的毛发,精准地按压在他的头皮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专业的、了解动物穴位般的熟练。一种酥麻的、放松的感觉以那只手为中心,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和僵硬的肌肉。
该死……这感觉……
林风在心里咒骂,但身体却背叛得更加彻底。一股暖流顺着脊椎向下,让他几乎想要发出一声满足的**。他那条原本因为紧张而紧紧卷在身侧的虎尾,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尾尖。
这是这具身体最诚实的反应。它喜欢这种触碰。
“嗯,体温好像正常。”苏小婉一边轻柔地抚摸着,一边低声自语,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安慰。“耳朵也干净,眼睛……白雪,抬头让我看看眼睛。”
她的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下颌。
又是一阵更加强烈的舒适感袭来。那个位置似乎是这具身体的某个敏感点,被触碰的瞬间,一种近乎慵懒的怠惰感席卷了他。他几乎要沉溺进去,忘记所有烦恼,只想就这样被一直抚摸下去。
不!停下来!我不是宠物!
残存的理智在呐喊,在挣扎。他试图扭开头,摆脱那只仿佛带着魔力的手。但动作却软弱无力,更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蹭动。
“乖,别动。”苏小婉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耐烦,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脖颈侧面,继续着下颌的搔挠。“昨天就没好好让我检查,今天可不能偷懒了。”
她的指尖偶尔会划过他颈部动脉的位置,那里皮**对较薄,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暖和柔软。这种生命与生命之间最直接的接触,让林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又夹杂着一丝诡异的安心。
他就像在冰与火中煎熬。一边是灵魂的排斥和屈辱——他,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成年男性(曾经),此刻却像一只温顺的猫咪般被一个年轻女孩抚摸、检查,甚至因为这种抚摸而感到愉悦。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另一边,却是身体最诚实、最原始的反馈,那是一种被关怀、被照顾时产生的,近乎雏鸟情节般的依赖感。
天使与恶魔。
苏小婉此刻在他眼中,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存在。她是天使,带来了这绝望困境中唯一的温暖和善意,是他溺水时唯一能看到的浮木。她同时也是“恶魔”,她的每一次触碰,都在无声地瓦解着他作为“人”的自我认知,强迫他接受这具野兽的身体和它所渴望的安抚。她用温柔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你不再是林风,你是白雪,一只被饲养、被照顾的老虎。
“瞳孔反应也很灵敏,没什么问题啊。”苏小婉仔细查看了一下他冰蓝色的眼睛,那里面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她依旧将其解读为“没精神”。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看来就是我们白雪大**在闹小脾气了。”
检查完头部,她的手并没有停下,而是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开始抚摸他背部的皮毛。
“来,顺顺毛,心情就好了。”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巨大的、金属制的梳子。梳齿密集而圆润。
当冰凉的梳齿第一次接触到背部皮肤时,林风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但那梳子随即落下,带着一种坚定的、梳理的力道,刮过他的皮毛。
“嗤啦——”
梳子刮下了一些自然脱落的绒毛和细微的皮屑。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一开始的抗拒,再次被那种深入骨髓的舒适感击败。梳齿划过皮毛,直接作用于皮肤,带来的是一种类似于搔到最痒处的极致**。他能感觉到纠结的毛发被梳通,皮肤下的肌肉在专业的梳理下彻底放松。一种暖洋洋的、懒洋洋的感觉弥漫全身。
他甚至不自觉地微微调整了姿势,将更宽阔的背部暴露给苏小婉,方便她梳理。
我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冷水浇头,但身体却贪恋着这份舒适,不肯挪动分毫。
内心的挣扎愈发激烈。他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这具轻易就背叛灵魂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正在被“驯化”,被这温柔的触摸和细致的梳理,一点点磨去棱角,接受命运。那个属于“林风”的灵魂,被禁锢在这野兽的躯壳里,一边享受着野兽的本能**,一边为此感到无比的羞耻和绝望。
苏小婉的动作耐心而专注。她细心地梳理着每一寸皮毛,从背部到侧腹,甚至包括四肢。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轻柔的歌谣,仿佛在做一件无比寻常又令人愉悦的事情。
“我们白雪最漂亮了,皮毛要好好打理才行。”
“这里有点打结了,别动哦,轻轻梳开就好。”
“嗯,这样就顺滑多了,闪闪发亮呢。”
她的低语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林风的耳膜,也搔刮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当梳子梳理到他腹部相对柔软的毛发时,林风的身体再次僵硬了。那里是更私密、更脆弱的区域。然而,苏小婉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梳齿轻轻带过,痒痒的,却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
在这种极致的舒适与极致的心理煎熬中,林风的意识几乎要分裂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反抗,应该用咆哮和利爪来捍卫那可怜的自尊。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趴在那里,喉咙里偶尔发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代表满足的“咕噜”声,任由那个女孩摆布。
他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苏小婉是唯一一个会如此对待“他”的人。其他游客只会隔着栏杆指指点点,其他饲养员或许也只是完成工作。只有她,会带着如此耐心和……爱意?来照顾他。
这份认知,比任何牢笼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他离不开她。
不是作为林风离不开苏小婉,而是作为被困在这具虎躯里的灵魂,离不开这唯一的、温柔的连接点。她是他在这个野兽世界里,与“人类”身份最后的、脆弱的纽带。
梳理终于结束了。苏小婉用手掌最后抚平了他背上光滑如缎的皮毛,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又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公主了。”她收起梳子,拍了拍手,站起身。“心情好点没?下午再来看你。”
她俯身,揉了揉他的耳后根——又一个让他几乎失控的敏感点——然后笑着转身,离开了笼舍。
锁门声再次响起。
笼舍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林风一个人,不,一只虎。
他依旧维持着被梳理后的姿势,一动不动。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松弛和舒适,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都在诉说着满足。皮毛干净顺滑,散发着淡淡的、属于梳洗后的洁净气息。
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废墟。
他输了,又一次。而且这一次,败得更加彻底。
第一次败给了生理本能,屈辱地吞下了生肉。
这一次,败给了心理的渴求,可耻地沉溺于抚摸。
他不仅接受了这具野兽的身体,甚至开始享受这具身体所带来的、野兽般的**。那个名为“林风”的自我,正在被名为“白雪”的躯壳一点点吞噬、同化。
他抬起头,冰蓝色的虎目望向苏小婉离开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淡淡的清香。
那温暖的手指,那轻柔的梳子,那耐心的低语……是救赎的阳光,也是腐蚀灵魂的甜蜜毒药。
天使与“恶魔”,集于一身。
而他,这个被困在虎躯里的孤魂,除了依附于这唯一的“恶魔”,还能去向何方?
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迷茫,如同最浓重的夜色,将他彻底吞没。他闭上眼睛,将再次涌上的、混杂着依赖与痛恨的复杂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