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招聘会场像个巨大的蒸笼,林晓星觉得自己的白衬衫快要被汗水浸成半透明。
这是她这学期参加的第二十三场招聘会,中文系的毕业证书在她手里攥出了汗渍。“下一位!
”坐在折叠桌后的HR眼皮都没抬,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林晓星慌忙上前,
双手递上精心修饰过的简历。“老师好,我是……”“林晓星,中文系。”HR打断她,
终于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会装电脑系统吗?”她愣住,
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卡在喉咙里。“我……会写系统分析报告。”她试图微笑,
上学期我的《西方文论》论文……”HR把她的简历推到一边:“我们要的是会装系统的人,
不是会写《系统论》的人。”后面排队的人群传来细微的骚动,有人轻笑。“下一个!
”她几乎是逃出会场的。地铁上,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星宝,今天面试怎么样?
你王阿姨说她们单位在招文员,要计算机系的。”她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广告牌,
其中一个写着:“高级技工,月入过万不是梦。”回到合租房,空调又坏了。
室友李强正蹲在客厅拆空调滤网,他是技校毕业的空调维修工,比她小两岁,
已经在城南买了套小公寓。“星姐,帮个忙。”他头也不回,“把你那本什么诗集递我一下,
垫个螺丝。”林晓星看着自己珍藏的《二十世纪先锋诗选》被压在满是油污的工具包下面,
书脊上还沾着昨天的泡面汤渍。“你不能用别的吗?”“就它尺寸正好。”李强咧嘴一笑,
露出两颗虎牙,“你们文化人的书,质量好。”她默默把话咽回去。
上周她试图跟他讨论里尔克,他认真地告诉她,他们老家的李子一斤卖三块五。
手机突然亮起,一条新短信:“林晓星同学,您已被高级数控技术学校录取,
请于8月25日携带身份证及本科学历证明报到。”她盯着屏幕看了整整一分钟,
突然笑出声来。“怎么了星姐?”李强从空调后面探出头。
“我妈……”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妈要是知道我又考上学校了,
肯定以为我读了研究生。”她放下手机,走进厨房想泡面,
发现连最后一口锅都被李强用来煮螺丝了。阳台上晾着他的工装,
口袋里别着三把不同型号的螺丝刀,在夕阳下闪着冷硬的光。而她的毕业礼服,还压在箱底,
连穿出去的机会都没有。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某个瞬间,林晓星恍惚觉得,
那些闪烁的灯光像极了她破碎的作家梦。
母亲把那张印着“高级数控技术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研究生……现在通知书都这么朴素了?”她喃喃自语,手指摩挲着纸张边缘,
“连个校徽都没有。”林晓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餐桌对面,
父亲正用手机搜索这所学校的名字,眉头越皱越紧。“数控技术……是计算机相关吧?
”母亲突然振奋,“你王阿姨说现在程序员挣得可多了!”父亲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们。
搜索结果显示的校门口照片让空气凝固——生锈的铁门上挂着褪色的横幅,
上面写着“培养新时代工匠”。“星啊,”父亲的声音干涩,“这是个技校。
”厨房水龙头的滴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不可能!”母亲抢过手机,
“我闺女是正经本科毕业……”她的声音在看到“招生对象:年满18周岁,
具备高中及以上学历”时戛然而止。那个周末,家里的气氛像浸了水的棉被般沉重。
直到周一清晨,林晓星在邮箱里发现第二封信——来自某人才市场的解约函,
她投递的最后一份简历被正式拒绝。她把两封信并排放在餐桌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
正好照在“数控技术”四个字上。报到日的技校门口比想象中热闹。“让让!让让!
”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男人扛着行李箱挤过人群,
箱子上还贴着“恭喜考上985”的贴纸。林晓星拖着她的粉色行李箱站在报到处前,
表格在手里微微发抖。前面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在和工作人员争执。“我司考五年了,
”他推了推眼镜,“行政管理的硕士,你让我学焊工?”工作人员头也不抬:“下一个。
”轮到林晓星时,她注意到旁边队伍有个熟悉的身影——大学时总坐在图书馆角落的女生,
曾经在辩论赛上引用福柯的哲学系才女,现在正认真询问:“老师,
精密仪器操作需要背哪些法律条文?”她们的宿舍是旧厂房改造的,
墙面上还留着“安全生产”的标语。靠门的下铺已经被人占了,
床头贴着一张详细到分钟的时间表,标题是《冲刺技工证每日计划》。“你是中文系的?
”上铺突然探出个脑袋,染成蓝色的短发乱蓬蓬的,“我听过你的讲座!你讲博尔赫斯那个!
”林晓星愣愣点头。对方利落地跳下床,伸手:“唐悦,前程序员。被AI优化了。
”她指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保还是代码界面,“现在改行修数控机床。”晚饭时,
食堂里的场景更让人恍惚。
桌几个学生正在用SWOT分析法讨论该报电工班还是钳工班:“我们的优势是逻辑思维强,
劣势是动手能力差,机会是……”更远处,一个男生捧着《刑法学讲义》在背车床安全规程。
唐悦凑近林晓星,压低声音:“看那边,我们的班主任。”林晓星抬头。讲台上,
穿着工装的男人正调试投影仪。当他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时,
林晓星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文着一行小字——是里尔克的诗句。“从今天起,
”男人放下粉笔,目光扫过全场,“你们要忘记自己是大学生。”窗外,
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线划过天空。林晓星低头,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笔记本上写满了“荒诞”二字。最后一个字墨迹未干,
就被从屋顶震落的灰尘模糊了形状。教室里的气味很复杂——机油、汗液,
还有若有若无的失落。林晓星坐在最后一排,
看着讲台上那个虎口文着诗句的男人调试投影仪。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像她破碎的文学梦最后的幽灵。“我叫陈劲,是你们《数控基础》的老师。
”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迹遒劲有力。当他把粉笔放回盒子时,
einHaushat,bautsichkeine**ehr.”里尔克。
《秋日》。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再建筑。她差点笑出声来。
在这间弥漫着金属碎屑气味的教室里,在这座曾经是机械加工厂的技校,
这句诗像个精心设计的恶毒玩笑。“今天讲机床安全操作规程。”陈劲点开PPT,
背景是某工厂事故现场照片,断指的特写让教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他突然合上讲义。
“《论语·卫灵公》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的声音在车间改造的教室里产生奇特的回响,“你们谁能告诉我,
这句话用在操作规程里,对应第几条?”死寂。
前排那个考公五连败的男生下意识举手:“应该……对应设备检查环节?
在开始工作前确保工具完好……”“错。”陈劲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巨大的叉,
“对应的是心态。‘利其器’不是让你检查螺丝刀——是让你检查脑子。
”教室里有人笑出声,又迅速捂住嘴。“下一个问题。”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停在林晓星身上,“那位女同学,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人格结构,
分析操作员在疲劳状态下可能产生的失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机油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我……”她站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本我可能会想尽快完成任务,自我在权衡风险,
超我则在提醒安全规范……三者失衡时……”“所以?”陈劲打断她。
“所以应该设立强制休息制度。”她脱口而出。
第一次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这里——学会把知识变成能用的工具。
”下课铃响了。林晓星收拾笔记本时,发现自己在无意识间画满了心理分析图示,
旁边还标注着“安全操作规程的潜意识抵抗”。实习车间比教室更令人窒息。
巨大的数控机床发出规律的轰鸣,像一头沉睡的金属野兽。林晓星被分配到和唐悦一组,
任务是加工一个简单的齿轮零件。“往左0.5毫米!”唐悦盯着刻度盘,额头上全是汗,
“不对,太多了!博尔赫斯说了,
精确是遗忘的一种形式……”“现在不是引用博尔赫斯的时候!
”林晓星手忙脚乱地调整手柄。
前程序员唐悦试图用写代码的思维来操作机床——她甚至给每个步骤设定了变量名。
当零件终于被加工出来,却因为尺寸误差彻底报废时,她崩溃地抱住头:“这不可能!
我的逻辑明明完美!”车间另一端突然传来争吵声。是那个法学毕业生,
他举着《机械操作手册》,对着指导老师大声朗读:“根据本法第三条规定,
操作员有权在安全条件不足时拒绝作业!现在这台机床的防护罩存在明显缺陷,
我要求行使我的拒绝权!”指导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小子,
在这里,安全规程就是法。去,把防护罩修好。”“我没有相关技能!”“那就现在学。
”老师傅指了指角落里的工具架,“法律条文修不好机器。”中午在食堂,
这种知识的错位达到了荒诞的顶峰。“我们应该吃黄焖鸡米饭还是麻辣烫?
”哲学系那个总是自言自语的女生突然拿出白板,“我们来做个SWOT分析。
”她真的开始画矩阵图:“黄焖鸡的优势是蛋白质摄入稳定,
劣势是蔬菜不足;麻辣烫的优势是营养均衡,
劣势是等待时间过长……”周围的人都习以为常地绕过她。另一张桌子上,
几个前白领正在用项目管理软件排定下午的实习顺序。林晓星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
还没坐下,陈劲就端着饭碗自然地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
“听说你今天的弗洛伊德分析写得不错。”他扒了一口饭,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
林晓星僵住了:“您怎么……”“你们交上来的实习报告,我都要看。
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正是她今早交的那篇《安全操作规程的集体无意识分析》。
“写得花里胡哨。”他点评,“但抓住了重点。”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看见这个了吗?
”他突然伸出右手,虎口上的诗句在食堂的灯光下格外清晰,“我当年也是文学系的。
”林晓星的勺子掉进了汤碗。“后来呢?”“后来发现,里尔克修不好漏水的管道,
也养不活自己。”他笑了笑,眼角挤出细密的皱纹,“但现在,
我可以用里尔克教你们怎么保住手指。”他起身离开前,
留下最后一句:“明天交一篇《机床切削力的诗意解析》,不少于三千字。
”林晓星目送他离开,注意到他把筷子整齐地摆回托盘,动作精确得像在操作精密仪器。
窗外,一架起重机正在吊装新的教学设备。巨大的机械臂划过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那天晚上,林晓星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学会了两个道理:一是文学救不了失业率,
二是诗歌原来真的可以指导怎么拧螺丝。”她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但也许,
拧螺丝本身也可以成为一首诗。”车间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把每个人的脸照得惨白。
林晓星站在三号数控机床前,听着陈劲布置期末考核任务。“加工这个齿轮件,
公差控制在正负0.01毫米。”陈劲敲了敲工作台,震起细小的金属粉尘,
“但真正的考题是——找出说明书里没写的,这台机床的脾气。
”前程序员唐悦已经打开手机录音,准备做频谱分析。
法学毕业生在翻找《机械设备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条例》。哲学系女生对着机床念念有词,
试图进行现象学还原。林晓星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操作面板。机油和金属混合的气味钻进鼻腔,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修自行车时,工具箱里那股同样的味道。“开始!”第一个小时,
车间里充斥着学术语言。唐悦在嘀咕“傅里叶变换”,
法学毕业生在引用《物权法》关于机械所有权的条款。林晓星看着齿轮图纸上精密的线条,
无意识地哼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纺车谣。“停!”陈劲突然拍下急停按钮,“你们在干什么?
开学术会议吗?
”他指着哲学系女生刚加工出来的零件:“你的黑格尔辩证法能让这个齿轮转起来吗?
”零件在检测仪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尺寸完全错误。第三天深夜,林晓星独自溜回车间。
月光从高窗洒下,给机床镀上一层银灰。她没开灯,摸索着按下启动键。
在这片属于机器的黑暗里,她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不再需要思考德里达的解构主义,
不用纠结简历上的空白。这里只有金属与金属的对话。手指凭着记忆在控制面板上移动。
她想起陈劲演示时肌肉的颤动,想起老师傅调试机器时哼的小调。
这些天失败的碎片在脑中重组——那次因为过度思考导致的操作延迟,
那次因为死记硬背造成的参数错误。她闭上眼睛。齿轮在机床内部开始旋转,
发出均匀的嗡鸣。这声音让她想起老家那台旧纺车,想起母亲纺线时哼的歌谣。线要匀,
力要稳,心要静——纺车这样告诉她。当她睁开眼,一个完美的齿轮在加工台上闪着微光。
检测仪绿灯亮起。公差0.005毫米。期末考核当天,车间里挤满了人。轮到林晓星时,
她没有去碰控制面板。而是绕着机床走了一圈,轻轻敲击了几处外壳,把耳朵贴上去听回声。
“她在干什么?”教务主任皱眉。陈劲竖起手指:“在听。”她启动机床,
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
在主轴箱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图案。“这是定位标记。”她解释,“每次走到这个位置,
机床的振动频率都会变化。”加工过程中,她一直在哼那首纺车谣。
节奏恰好与刀具往复的频率吻合。当最后一个工序完成,她没有立即取出零件,
而是让主轴空转了十秒。“让金属喘口气。”她说。检测结果让全场寂静——不仅公差完美,
表面光洁度还超出了标准三个等级。“怎么做到的?”教务主任不可置信。
林晓星看向车间窗外。几个技校老生正在草坪上休息,有人用扳手敲击铁管,
打出轻快的节奏。“标准答案在说明书里。”她轻声说,“但机器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天晚上,她收到陈劲的短信:“来我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她的考核报告,
旁边放着一本破旧的《里尔克诗选》。“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吗?”陈劲问。她摇头。
“因为在这里,对错不由试卷决定。”他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车间,“而是由它决定。
”他翻开诗集中的一页,推到林晓星面前。那是《杜伊诺哀歌》的片段,
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机床参数的计算公式。“诗歌教会我们感受,技术教会我们精确。
”他说,“而你找到了第三条路。”林晓星摸出口袋里的齿轮。
金属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像极了母亲纺车上那枚铜质的纺锤。离开时,
她在陈劲的办公桌上留下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也许我们不需要在文学与技术之间选择——只需要记住,拿扳手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