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战争与偏见清晨五点四十七分,
徐雅韵的生物钟比闹钟更精准地把她从支离破碎的睡眠里拽了出来。不是自然醒,
是被胸口熟悉的胀痛感催醒的。旁边婴儿床里,小家伙还没动静,
但她的身体已经像接到军令的士兵,进入了战备状态。她轻手轻脚地下床,
脚踩在地板上的瞬间,
娃、在丈夫李文渊被吵醒发牢骚之前冲出家门…这就是她产假结束、重返职场第一天的开幕,
没有礼花,只有一场与时间的殊死搏斗。厨房里,微波炉低沉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她在给奶瓶消毒。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眼下两团青黑,像怎么也擦不掉的阴影。
她往脸上泼了点冷水,试图唤醒些微的职业感。衣柜里,那套量身定制的西装套裙挂在那里,
像个等待检阅的旧部。她穿上它,腰部有点紧,胸围却嫌松了,这身体,
既不是从前那个叱咤项目的自己,也还没完全属于那个叫“乐乐”的小东西。它卡在中间,
哪儿都不是归处。六点半,乐乐准时开嗓,嘹亮的哭声像吹响了冲锋号。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是高速运转、没有硝烟的战场。喂奶、拍嗝、换尿布、把她塞进外出服,
同时还要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李文渊被吵醒了,皱着眉翻了个身,
含糊地嘟囔:“几点了…这么吵。”徐雅韵没应声,只是把泵奶器的声音按低了一些。
有些仗,只能自己打。七点四十五分,她把咯咯笑的乐乐塞到赶来帮忙的婆婆怀里,抓起包,
像逃难一样冲向门口。“妈妈晚上就回来哦!”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慰孩子,还是安慰自己。
然后,是早高峰的拥堵。车子像粘稠河流里的死鱼,一动不动。徐雅韵握着方向盘,
手指焦躁地敲击着。导航上预计到达时间不断后跳,每跳一次,她的心就沉一分。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预演:迟到,在众目睽睽下溜进办公室?第一天,
就给所有人留下一个“拖家带口、精力不济”的印象?
当她终于踩着九点的钟声冲进写字楼大堂时,感觉自己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气息不匀,
头发可能也乱了。电梯门光可鉴人,映出她略显仓促的身影,以及衬衫肩线处,
一小块不起眼的、湿漉漉的奶渍。操,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前台是个陌生的小姑娘,
笑容标准得像AI。“您好,请问找哪位?”“我是徐雅韵,今天回来上班。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小姑娘在电脑上查了一下,
露出恍然的表情:“哦哦,徐姐是吧!您的工位…我帮您看看…”她低头操作了几下,
略显尴尬地抬头,“在B区17号,我带您过去。”B区。徐雅韵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那是靠近卫生间和打印房的角落,公认的“流放之地”。走到那个所谓的工位前,她愣住了。
位置上堆着些杂物,显示器蒙着一层薄灰。而旁边,她原来的那个位置,靠窗,视野好,
此刻坐着一个年轻的男生,正戴着耳机专注地盯着屏幕。听到动静,男生抬起头,看到她,
立刻摘下耳机,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又带着点局促的笑:“您就是韵姐吧?您好您好!
张总跟我说您今天回来!我是王锐,刚来没多久。”“你好。”徐雅韵扯了扯嘴角,
感觉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她的目光掠过王锐桌上那盆她留下的绿萝,长得挺好。“韵姐,
您的东西我之前帮您收在柜子里了。”王锐殷勤地指指旁边的文件柜。“谢谢。
”她开始动手清理自己的新“领地”,用湿巾一遍遍擦拭桌面,动作机械。灰尘被抹去,
但那种被覆盖、被替代的感觉,却黏糊糊地粘在心上。刚打开电脑,
内部通讯软件就弹出了消息。是张总,她曾经的伯乐,现在的直属上司。“雅韵,回来了?
欢迎欢迎!先别急着进入状态,熟悉熟悉环境,看看最近的资料。十点钟有个部门周会,
你也来听听。”语气很温和,甚至算得上关怀。但“先别急着进入状态”这几个字,
像一根细小的刺。十点整,会议室。徐雅韵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同事们陆续进来,
熟络地打着招呼,看到她,都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雅韵回来啦!”“气色不错啊!
”“宝宝怎么样?男孩女孩?”“这下辛苦了,又要忙工作又要带娃。”问题像雨点般落下,
却都精准地绕开了“工作”本身,全部聚焦在她的“母亲”身份上。
她像个被贴上了“已育”标签的展品,被善意地围观着。张总进来了,会议室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了一圈,落在徐雅韵身上,笑了笑:“好,人都齐了。首先,
我们再次欢迎雅韵归队!家里添丁进口,是大喜事,不过刚回来,肯定有个适应过程,
雅韵你呢,也别有压力,先跟着团队的节奏走,慢慢来。”所有人都微笑着看她,
那笑容像一层温暖的保鲜膜,把她和其他人隔开了。她只能点头,
回以一个“我明白”的表情。会议进入正题,讨论一个近期重点跟进的客户项目。
徐雅韵竖起耳朵听着,职业本能开始苏醒。她很快发现,
项目推进的思路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过于侧重技术参数,
而忽略了用户最基础的使用场景。当负责讲解的王锐停下时,
张总惯例性地问:“大家有什么想法?”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徐雅韵吸了口气,举了举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我听了刚才的介绍,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探讨式的,“我们是不是过于强调功能的领先性了?
比如这个智能联动模块,听起来很酷,但实际应用中,如果用户网络环境不稳定,
或者只是临时想手动操作一下,会不会反而变得很繁琐?
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没有人接话,
几个资深同事低头看着笔记本,王锐脸上的笑容有点凝固。张总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
“雅韵提的这个问题很有代表性啊,用户体验嘛,永远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他打着圆场,
话锋却一转,“不过呢,这个方案是前期和客户反复沟通确定的,技术框架也搭好了,
现在改动成本太大。我们现阶段还是先聚焦在如何把现有方案完美落地。雅韵刚回来,
可能对前期情况不太了解,先多听多看。”“先多听多看”。
和邮件里那句“先别急着进入状态”异曲同工。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不是刚毕业的新人,她曾是这里最能打的项目经理之一。她提出的不是外行的臆想,
而是基于经验和逻辑的关键风险点。但他们选择忽略,理由是她“刚回来”,
“不了解情况”。会议后半程,她没再说过一句话。她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PPT,
却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此间的局外人。散会后,她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只想透透气。
回到那个角落的工位,电脑屏幕已经自动锁屏,黑色的屏保上,映出她有些失神的脸。
就在这时,邮箱提示音清脆地响了一声。她点开,是公司HR系统自动发送的全员邮件,
标题加粗标红:【“新锐计划”第三期学员招募正式启动!
】邮件正文详细介绍了这个公司顶级人才储备项目:为期一年,全球轮岗,
直接对接集团核心战略,资源倾斜,是通往更高职级的快车道。她休产假前,
就听说过这个计划的雏形,当时还摩拳擦掌,觉得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申请截止日期,
本周五。徐雅韵看着那行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光,
在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重新燃了起来。也许一切还没那么糟,
也许张总他们只是需要时间重新评估她,也许这个“新锐计划”,
就是她重新拿回主动权的机会。她关掉邮件,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空白文档。窗外,
阳光正好,城市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
至少找到了第一个需要攻占的山头。第二章:透明的墙回到工位,
徐雅韵盯着屏幕上“新锐计划”的邮件,那感觉就像在沙漠里跋涉了几天的人,
突然看见了海市蜃楼。明知可能是幻觉,但喉咙里的干渴,逼着你去相信。“慢慢来。
”张总的话又在耳边响了一下,带着温度,却像块温水泡过的棉花,堵在心口,闷得慌。
她甩甩头,把这点不适感强行压下去。不能泄气。这“新锐计划”就是机会,是梯子,
她得抓住。证明自己,从来不是靠嘴皮子,是靠实打实的成绩。她得让他们想起来,
她徐雅韵是谁。正琢磨着,内部通讯软件又闪烁起来。是行政部的小李,
发来一个压缩包和一长串说明。“韵姐,不好意思打扰啦!
这些是部门过去三年的项目归档文件,目录有点乱,有些数据可能对不上号。
张总说您经验丰富,眼光准,麻烦您帮忙梳理规整一下,做个清晰的索引出来,
以后大家查阅也方便。辛苦辛苦!”后面跟了个龇牙笑的表情。徐雅韵点开压缩包,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命名乱七八糟,
“最终版”、“最最终版”、“领导确认版”、“打死也不改了版”,她看着屏幕,
足足愣了五秒钟。整理归档文件?做索引?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回来的第一天,
分配到的核心工作,就是这个?这活儿通常不是交给实习生,
或者临近退休准备养老的老员工吗?一股火气“噌”地冒上来,直冲头顶。
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声音。这算什么?明目张胆的闲置?
还是某种“贴心”的照顾?她手指放在键盘上,想敲点什么东西回去,问问清楚。
但打了几行字,又逐个删掉。说什么?质问为什么给我这种工作?人家客客气气,
一句“经验丰富”、“眼光准”的高帽子扣下来,你还能撕破脸不成?她靠在椅背上,
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昨天泵出来还没喝完、藏在保温袋里的奶腥味,
混合着办公室里恒温空调吹出的、带着静电灰尘的空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行,
整理就整理。她倒要看看,这“透明的墙”到底有多厚。接下来的时间,
她把自己埋进了那些过时的、蒙着电子尘埃的文件海里。鼠标点击声成了主旋律。
这活儿不需要什么创造力,甚至不需要太多思考,纯粹是体力活和耐心测试。
她感觉自己像个图书管理员,被流放到了信息废料场。偶尔有同事从她身后经过,
会停下来寒暄两句。“雅韵,忙什么呢?”“哦,整理点旧资料。”“哎呀,这活儿琐碎,
辛苦你了。刚回来就让你弄这个…”“没事,熟悉熟悉。”她扯出个笑。对话大同小异,
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客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那怜悯像细小的毛刺,扎在皮肤上,
不疼,但让人浑身不自在。中午吃饭,她本来想和几个之前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一起,
走近了却听到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那个她早上提过意见的项目。“…王锐那个方案,
确实有点悬,客户那边反馈不太好。”“是啊,但张总拍板了,硬着头皮上呗。
”“要是雅韵姐在…唉,算了,她刚回来,估计也…”她脚步顿住了,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
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食堂里人声鼎沸,她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盘子里的糖醋排骨嚼在嘴里,
有一股奇怪的酸味。下午,她继续跟那些故纸堆较劲。在翻看一个两年前的旧项目档案时,
她突然停住了。那是她离职前主导的最后一个大项目,当时做得极其漂亮,
还给公司拿了个不大不小的奖。档案里甚至还有她当时写的项目复盘报告,逻辑清晰,
鞭辟入里。看着屏幕上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那种锐利和自信,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那才过去多久?一年零三个月,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事?现在,她坐在这里,
核对着一堆无人关心的陈年数据,而她曾经打下江山的经验和能力,
被一句“先熟悉熟悉”轻轻搁置。这感觉荒谬得让人想笑,嘴角刚扯开一点,
又迅速垮了下去。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办公室里一切如常,键盘声、电话声、低语声,
构成一幅忙碌而正常的图景。只有她,像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子扣住了。
她能看见外面的一切,外面的人也能看见她,但声音传不出去,动作也显得隔阂。
她被隔绝在了真正的“工作”之外。这种隔离,不是大声的斥责,不是明确的拒绝,
而是通过一个个“合情合理”的任务,一次次“体贴入微”的照顾,悄无声息地完成的。
它柔软,却密不透风。快下班时,陈悦走了过来。她现在是**项目经理,意气风发,
走路都带着风。“韵姐,”她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忙着呢?
下周一‘晨曦项目’有个内部预演,张总说让大家都听听,提提意见。您到时候也一起来吧?
给我们把把关。”“晨曦项目”,就是早上开会讨论的那个核心项目。徐雅韵心里动了一下。
内部预演,是个了解项目进展、展现自己眼光的好机会。“好,我一定参加。”她点点头。
陈悦笑容灿烂:“太好了!有您在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补充道,“哦对了,预演资料我晚点发您。不过可能…内容比较多,细节也比较繁琐,
您刚回来,不用有压力,了解个大概就行。”又是“刚回来”,又是“不用有压力”。
那堵透明的墙,随着这句话,“咚”地一声,在她面前又加厚了一寸。
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可以旁观,可以鼓掌,但请勿触碰,更别提插手。
徐雅韵看着陈悦年轻饱满、充满干劲儿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
是那种卯足了劲儿,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然后发现棉花后面是钢板的无力感。她收回目光,
重新看向屏幕上的归档文件,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群蠕动的蚂蚁。“知道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先把手头这些整理完。”陈悦又说了两句客气话,
转身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有力,渐行渐远。徐雅韵坐在那里,很久没动。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灰,办公室的灯一盏盏亮起,在她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点。
“新锐计划”的申请窗口还在她浏览器标签页上开着。那点微弱的火光,
在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的透明墙壁间,明明灭灭。她伸出手,关掉了归档文件的文件夹。
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这墙,她得穿过去,或者,砸碎它。
第三章:镜中的陌生人晚上九点半,家里终于安静下来。乐乐哭闹了好几轮,
像是要把妈妈白天缺席的陪伴都用分贝讨回来,最后才抽抽搭搭地在婆婆怀里睡着了。
李文渊加班,回来扒了两口冷饭就钻进书房,说是还有个技术方案要赶。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奶味和辅食糊掉的味道,掺和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隔夜菜的气味。
徐雅韵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蜡黄,头发随便抓了个揪,
几缕碎发被汗黏在额角和脖子上。眼圈乌青,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身上那套为了第一天上班精心挑选、现在却觉得无比可笑的西装,
肩膀那里被乐乐抓得有点皱,胸口那块下午不小心蹭到的奶渍,虽然干了,
但留下一圈浅浅的、发硬的印子。这就是她,高知女性?项目经理?
她感觉自己更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抹布,湿漉漉、皱巴巴,还带着各种说不清的污渍。
白天在办公室里那种被无形墙壁困住的感觉,此刻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冰冷,窒息。
归档文件……陈悦那句“了解个大概就行”……同事们客气而疏远的眼神……她拧开水龙头,
用冷水用力扑脸,试图把那种黏稠的无力感洗掉。没用。回到客厅,
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已经有些落灰的平板电脑上。鬼使神差地,她拿了起来,手指划开,
输入很久没用的密码。界面弹出,直接停留在她产假前最后使用的页面,公司内部知识库,
她提交的几个重大项目复盘报告,还有一张她代表部门领取创新奖的照片。照片上的她,
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妆容精致,眼神里有光,嘴角扬起的弧度自信又笃定。
她手里捧着那个水晶奖座,微微侧头,像是在对台下的谁示意。那是谁?徐雅韵盯着照片,
感觉喉咙发紧。照片里的人,熟悉又陌生,像上辈子认识的某个精英。那份锐气,
那种对整个世界跃跃欲试的掌控感,现在想起来,遥远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松弛,手感粗糙。镜子里那个憔悴的女人,
和屏幕上这个光彩照人的职业女性,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这一年多的时光,
抽走的不仅仅是睡眠,好像连带着把她身体里某种核心的东西也一起带走了。一种恐慌,
细密而冰冷,顺着脊椎爬上来。不行,不能这样。她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小小的书房,
打开了自己那台许久不用的笔记本电脑。开机速度慢得让人心焦。她等着,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像困兽的爪子在刨地。浏览器第一个标签页,
还是那个“新锐计划”的招募通知。她点开,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看。全球轮岗,核心战略,
资源倾斜……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那块冰冷僵硬的地方。她要申请。
必须申请。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爬回原来那个世界的绳索。她新建了一个文档,
标题打下:《“新锐计划”申请书-徐雅韵》。然后,对着空白的屏幕,她愣住了。
写什么?写她过去多么牛逼?那些奖状和项目,都躺在灰尘里,别人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写她未来规划?一个连核心项目会议都只能“了解个大概”的人,
谈何对公司未来战略的见解?她手指放在键盘上,半天敲不下一个字。脑子里一片混乱,
白天的疲惫,深夜的茫然,对自我价值的怀疑,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李文渊端着杯水走进来,看到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皱了皱眉。
“还不睡?折腾什么呢?”他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不经意的烦躁。“写点东西。
”徐雅韵没回头,声音干巴巴的。李文渊走到她身后,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标题,
眉头皱得更紧了。“‘新锐计划’?就你们公司那个…你不是刚回去吗?凑这热闹干嘛?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解,“听我的,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刚复工,
先把孩子和家里顾好是正经。这种机会,以后再说。”以后?哪个以后?等乐乐上幼儿园?
上小学?还是等到她彻底被职场遗忘,变成办公室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徐雅韵没说话,
只是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李文渊把水杯放在桌角,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
动作算不上温柔,带着点程式化的安抚意味。“行了,别想了。早点睡吧,
你看你黑眼圈重的。明天还得送乐乐去打疫苗,妈一个人搞不定。”他说完,打了个哈欠,
转身出去了。书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
也似乎隔绝了那个属于“家庭”的、琐碎而真实的世界。徐雅韵一个人坐在电脑前,
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她重新看向那个空白文档。光标在那里一闪一闪,
像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个微弱的、不肯熄灭的讯号。她不能等以后。她等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浊气全部排空。然后,她移动鼠标,
关掉了那个空白的申请书文档。她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她以前存档的各种项目资料、市场分析、行业报告。她开始快速地浏览,
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图表、数据、逻辑框架。她不是在寻找灵感,
她是在打捞那个沉没的自己。那些冰冷的数字,严谨的逻辑,曾经是她最熟悉的语言,
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看着它们,白天那种漂浮不定的虚弱感,似乎稍微减轻了一点。
她再次新建了一个文档,这次,她没有打任何标题。她开始敲字。
不是写申请书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写的是今天开会时,听到“晨曦项目”方案后,
脑子里瞬间闪过的那些疑问,那些被张总一句“成本太大”轻轻带过的风险点。
她写下如果是她主导,她会从哪个角度切入,用户调研应该补充哪些维度,
技术方案可以如何优化以避免可能的陷阱…她写得很快,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没有格式,没有章法,想到什么写什么,逻辑跳跃,
语句时而流畅时而磕绊。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感觉那个被“母亲”身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属于“徐雅韵”的核心,
正在一点点挣脱出来,透过指尖,流淌到屏幕上。这不是一份申请,这是一场自救。
不知道写了多久,直到脖子僵硬,眼睛酸涩。她停下来,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胸口那股憋闷,似乎疏散了一些。她站起身,想去倒杯水。经过玄关的穿衣镜时,
她再次停住了。镜子里还是那个女人,疲惫,憔悴,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但眼神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茫然和顺从,
多了一点很微小的、硬邦邦的东西。像埋在灰烬里,终于露出一角的炭火。她知道,
那份看似完美的“新锐计划”申请书,她可能最终还是写不出来。但至少今晚,
她对着那堵透明的墙,没有只是安静地站着。她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在上面,
划下了一道痕。尽管微弱,但那是反抗的痕迹。她喝掉杯子里的冷水,
感受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一片滚烫的荒芜之中。夜还很长。
第四章:判决接下来的几天,徐雅韵活得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
她继续扮演那个坐在角落、安静整理陈年旧账的“韵姐”。鼠标点击,拖动,分类,归档。
动作机械,心是木的。那堵透明的墙似乎更厚了,
她现在连抬头观察外面“正常”世界的欲望都没了,只是埋头在那片信息的废墟里,
像个考古学家,挖掘着与自己无关的过去。只有晚上,等乐乐终于睡熟,李文渊也回了书房,
那点属于她自己的、偷来的的时间,她才活过来。她没再打开那个空白的申请书文档。
她知道自己写不出那种符合期待、光鲜亮丽的玩意儿。她只是在那个没有命名的文档里,
继续疯狂地写。写她对“晨曦项目”所有不看好依据的详细拆解,
写她如果是决策者会如何调整方向,甚至,她开始凭着记忆和零碎信息,
勾勒一个完全不同的、她心目中的理想方案框架。这行为本身有点可笑,像对着空气挥拳。
但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大脑里那些生锈的齿轮,又开始缓慢地、艰涩地转动起来。
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个“母婴产品”,重新确认自己是个能思考、能判断的“人”。周五,
截止日到了。上午十点,徐雅韵关掉了整理了一部分的归档文件夹,反正也没人催,
更没人在意她到底整理了多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样,
点开了“新锐计划”的在线申请系统。她没用自己的那份“发泄式”文档。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精炼、最专业的语言,概述了自己过往的关键业绩、核心能力,
以及对行业趋势的简要看法。她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不稳定”联想的内容,
比如需要**差、高强度加班,尽管她知道,这计划本身就意味着这些。她写得很快,
几乎不带感情,像是在填写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表。点击“提交”按钮时,手指没有颤抖,
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我试过了”的交代。她把绳子抛出去了,
至于对面会不会接,她几乎不抱希望。下午,风平浪静。她继续和归档文件较劲。
直到临近下班,内部通讯软件弹出了张总的对话框。“雅韵,现在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下。
”来了。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终于等到了被拨动的那一刻。没有意外,
甚至有种“该来的总算来了”的解脱感。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那件西装外套,
她今天没穿,挂在了椅背上。她只穿着里面的基础款衬衫,感觉更轻松,也更脆弱。
张总的办公室,玻璃隔断,百叶窗拉着。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张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电脑屏幕,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的笑容。“坐。”徐雅韵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指尖微微发凉。“雅韵啊,”张总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姿态放松,
“‘新锐计划’的申请,我看到了。”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徐雅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的履历,确实非常出色。”他用了过去时,
“过去几年,你为部门做出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标准的开场白,褒奖过去,
通常意味着对现在的否定。徐雅韵心里冷笑了一下。“不过呢,”转折来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像在讨论天气,“‘新锐计划’这个项目,比较特殊。周期长,
压力非常大,而且需要大量的跨国协作和不定期的**差。对学员的综合素质,
尤其是…时间和精力的投入程度,要求非常高。”他斟酌着用词,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徐雅韵依旧没说话,等着那把迟迟不落下的刀。
张总似乎有些为难,轻轻叹了口气:“雅韵,我们都理解,你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
孩子还小,正是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李文渊工作也忙,家里老人能帮的也有限。
如果你进了这个计划,频繁的出差和超高强度的工作,对你个人,对你的家庭,
可能都会是很大的挑战。”他说的合情合理,充满关怀,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
徐雅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张总,谢谢您为我考虑。
但这些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相信我可以协调好。我的专业能力和过往经验,
我认为足以胜任‘新锐计划’的要求。”张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他身体前倾,
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变得直接了一些:“雅韵,你的能力我当然不怀疑。
但是公司管理层评估这类人才项目的时候,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当下的能力,
还有…未来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他停住了,似乎在寻找更委婉的表达。
徐雅韵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直视着张总,
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是因为我休了产假吗?”空气凝固了几秒。张总避开了她的目光,
看向桌上的笔筒,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笔。再抬起头时,
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温和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略带无奈的坦诚。
“…坦白说,雅韵,这不完全是产假的问题。”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公司,
或者说,任何一家追求效率和风险控制的商业机构,在投入大量资源培养一个核心骨干时,
都必须评估潜在的不确定性风险。”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恶意,
只有一种冰冷的、基于计算的理性。“而你的情况,管理层认为,
存在一个明确的、短期内无法规避的风险,你的二胎计划。”……时间好像停滞了。
办公室里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窗外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但徐雅韵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看到张总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那些字眼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砸进她的耳膜,
然后在她脑海里引爆,留下一片死寂的白噪音。二胎计划?她甚至,
从来没有明确地和李文渊讨论过这个问题。
它只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存在于未来某个不确定时刻的“可能性”。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现在,在公司的评估体系里,它变成了一个钉死在她档案上的、确凿的“风险”。
一个优先于她所有专业能力、所有过往贡献的、首要考量的指标。她所有的价值,她这个人,
被简化了。简化成了一个子宫,以及这个子宫未来可能带来的、无法为公司服务的“麻烦”。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不是羞辱,是比羞辱更甚的,被物化,
被定义为一种功能,或者说,一种功能障碍。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滚。她想笑,又想吐。
她看着张总,张总也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但更多的是“事实就是如此”的坦然。徐雅韵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控诉?
证明自己暂时没有二胎计划?可她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任何辩解,
在这种**裸的、系统性的偏见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膝盖像是生了锈。“我明白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没有再看张总,转身,走向门口。
手放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
办公室外的公共区域,灯火通明。同事们还在忙碌,键盘声,讨论声,电话**,一切如常。
没有人知道,刚刚在那扇玻璃门后面,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处决。
她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工位,那个角落。脚步很稳,没有踉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刚刚彻底碎裂了。那点从深夜写作中偷来的、微弱的核心感,
在那句“二胎计划风险”面前,不堪一击,化为齑粉。她坐下,
屏幕上是还没整理完的、乱七八糟的归档文件。她移动鼠标,
关掉了“新锐计划”的申请页面。然后,
打开了那个没有命名的、写着她对“晨曦项目”所有思考和构想的文档。
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那些她昨夜还视为救命稻草的文字。现在看起来,
像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她抬起手,手指悬在删除键上空,微微颤抖。最终,
她没有按下去。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外面的光渐渐暗下去,
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判决已经下达。而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彻底的、不容置疑的否定。
第五章:灯塔接下来的周末,像一场醒不来的低烧。徐雅韵按时起床,喂奶,换尿布,
陪乐乐玩那些重复了无数次的游戏。她脸上能挤出笑,
回应着婆婆的唠叨和李文渊偶尔的搭话,但身体里某个部分好像被抽走了,空荡荡的。
张总那句话,像病毒一样在她血液里循环,“二胎计划风险”。它无处不在,
给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灰败的滤镜。看着乐乐天真无邪的小脸,
她甚至会生出一种荒谬的愧疚感,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成了母亲职业生涯的原罪。
李文渊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但归结为“复工综合症”。“别想那么多,公司那么大,
不缺那一个项目。”他试图安慰,递过来一个削好的苹果,“带娃也挺累的,慢慢适应呗。
”他的理解隔靴搔痒,落在那个空荡荡的窟窿里,连个回音都没有。周一,
她像个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又坐回了那个角落的工位。归档文件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故纸堆,感觉自己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发霉、变质。转机发生在周三下午,
婆婆打来电话,说带乐乐在附近的小公园晒太阳,让她下班直接过去。她到的时候,
夕阳正好,给滑梯、沙坑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婆婆正和一个年纪相仿的阿姨聊天,乐乐在婴儿车里睡得香甜。徐雅韵走过去,脚步虚浮,
像是从另一个灰白世界误入这片过于鲜亮的彩色动画片。“雅韵来啦?”婆婆笑着招呼,
“快过来,你看这是谁?还认得吗?”和婆婆说话的阿姨转过身,利落的短发,
穿着简单的运动服,气质却沉静从容。她看着徐雅韵,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露出一个温暖而了然的笑意。“沈姐?”徐雅韵愣了一下,认了出来。沈青,
她刚入行时带过她的前辈,能力强,性子也飒,后来听说也是因为生孩子离开了公司,
之后就没了消息。“真是雅韵啊。”沈姐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很舒展,“好几年没见了,
差点没认出来。这是你家宝宝?真可爱。”她俯身看了看婴儿车里的乐乐,动作自然。
两个老人凑到一边去交流育儿经了,留下徐雅韵和沈姐站在婴儿车旁。短暂的沉默,
只有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怎么样?回去上班还适应吗?”沈姐很自然地开口,
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这句话,这几天徐雅韵听了太多遍。同事的,家人的,
通常她都回一句“还行,慢慢来”。但此刻,对着沈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句轻飘飘的“还行”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去。也许是压抑得太久,
也许是沈姐身上有种让她感到安全的气息,那些堵在胸口的石块,突然就失去了平衡。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那样吧。”声音有点哑,“坐在角落,
整理没人要的旧文件。”她顿了顿,几乎是自嘲地,把那个最尖锐的刺拔了出来,
展示给对方看,“连申请个内部培训计划,都被直接拒了。
理由嘛…是公司不想为我的‘二胎计划’冒险。”她说出来了,没有激动,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疲惫。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沈姐安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露出常见的惊讶或同情,只是眼神深了一些,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漾开细微的波纹。“呵,”她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点冷意,却不是针对徐雅韵,“这套说辞,
真是经久不衰,换汤不换药。”她转过头,目光扫过运动场上那些追逐嬉笑的孩子,
又落回徐雅韵脸上。“他们给你贴上‘生育风险’的标签,你就真觉得自己是风险了?
”徐雅韵喉咙发紧,没说话。“雅韵,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容易认输的人。
”沈姐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力量,“我记得你为了拿下‘启明’那个项目,
带着团队连轴转了两个星期,最后把对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时候,你的性别,你的年龄,
怎么没人说是风险?”徐雅韵鼻腔一酸,猛地别开了头。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
现在听起来像上辈子的故事。“别想着去撕标签。”沈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那玩意儿粘得死紧,你越撕,它粘得越牢,还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徐雅韵终于看向她,
眼里是茫然和残余的不甘:“那能怎么办?”“怎么办?”沈姐微微挑眉,“让他们贴,
但你得让这标签,在你身上,长出点别的东西来。长得足够硬,足够扎手,直到他们发现,
这标签根本定义不了你,反而被你带着跑。”她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到徐雅韵面前。
“喏,扫码。有个小群,没啥人,就几个以前认识的朋友,偶尔扯扯闲篇,吐吐槽,
有时候也聊点正经的。”徐雅韵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扫了。群名叫“妈妈不烦”,
成员寥寥无几。“最近他们在聊一个母婴消费品的线上调研,瞎琢磨。”沈姐收起手机,
语气随意,“我看了几眼,感觉那帮做产品的人,
压根没弄明白真正常年跟这些东西打交道的女人到底要什么。纸上谈兵。”她像是随口一提,
说完就弯腰逗了逗醒过来的乐乐,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笑。“行了,你们快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