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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淬毒的狼牙箭，几乎带走了秦灼华半条性命。纵然有最好的伤药和最精心的照料，伤口愈合的过程依旧缓慢而痛苦。每一次换药，都像是在经受一次酷刑。高烧反复不退，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萧明翊几乎住在了她的营帐外间，所有军务都在那里处理。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开口。只是每当营帐内传出她压抑的痛哼或剧烈的咳嗽，他批阅奏章的手便会猛地一僵，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重的墨迹，久久无法继续。
秦灼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望着营帐顶部的纹路出神。两人之间，横亘着那句染血的话语，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深渊，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而沉重。家仇国恨，旧情伤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变得更加尖锐而沉重。
然而，战争的齿轮不会因为个人的伤痛而停止转动。西狄人并未因虎牢关受挫而退却，反而增兵猛攻。前线战报一日紧过一日。秦灼华重伤无法理事，指挥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了萧明翊和几位老将身上。战局胶着，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一日深夜，秦灼华在伤口的钝痛中醒来。营帐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她看到外间的灯还亮着，一道疲惫的身影被灯光投映在帐幕上，伏在案前。萧明翊似乎睡着了，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还握着一份打开的军报。
她挣扎着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惊动了外间的人影。
“谁？”萧明翊警觉地抬起头，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是她醒了，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帝王的沉静。
“醒了？可要喝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秦灼华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份军报上：“前线……如何？”
萧明翊沉默了片刻，走到她床边，将那份军报递给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异常憔悴。
秦灼华接过，快速扫过。战报上详细描述了西狄人最新投入的一种攻城巨盾，由数层浸湿的厚牛皮蒙在巨大的木排上，寻常箭矢和滚石难以击穿，极大地掩护了攻城的步兵，给守军造成了巨大压力。守军伤亡数字触目惊心。
她皱紧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纸张，陷入沉思。营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萧明翊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她脸部的冷硬线条，青铜面具早已卸下，露出苍白却依旧坚毅的轮廓。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仇敌，也不是驿馆中那个充满恨意的女子，而是一个纯粹的、沉浸于战局思索的将领。
不知过了多久，秦灼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火油！”
萧明翊微微一怔。
“他们的巨盾怕火！”秦灼华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低，却异常清晰，“寻常火箭或许难以引燃湿牛皮，但若将火油罐集中抛射，砸碎在巨盾上，再辅以火箭……必能奏效！”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军报的空白处快速勾勒着，“还有，西狄人连番强攻，中军大营必然前移，防备相对松懈。可选精锐死士，趁夜自西山险径绕行，直插其中军！不求全歼，只求焚其粮草，乱其阵脚！”
她的思路清晰而迅捷，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辣。萧明翊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眼中的凝重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取代。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听着她冷静的分析，那熟悉的、曾让他无比欣赏的将帅之才，在重伤之下依旧熠熠生辉。
“好！”萧明翊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她的建议，“朕立刻安排！张德海！”
他转身大步走向外间，迅速下达了一连串命令，调集物资，选拔精锐。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果决，疲惫似乎也被这新的战机驱散了几分。
秦灼华靠在床头，听着外间他清晰有力的指令声，看着那道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疲惫而专注，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润少年，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猜忌试探的帝王，而是一个同样在为国事殚精竭虑的……君主。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漾开微澜。
计划很快执行。当夜，虎牢关城头燃起了比以往更加猛烈的火光。特制的火油罐被投石机高高抛起，如同火雨般砸向西狄人引以为傲的攻城巨盾。碎裂的陶罐，粘稠的火油四溅，紧接着密集的火箭呼啸而至！
“轰！”“轰！”
湿牛皮遇猛火，发出了可怕的爆裂声！巨大的木排瞬间被熊熊烈焰吞噬！躲在盾牌后的西狄士兵惨叫着化为火人，攻城阵型大乱！与此同时，一支由悍不畏死的老兵组成的精锐小队，如同鬼魅般自西山险径悄然潜出，如同尖刀般直插西狄中军大营！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奇袭取得了惊人的效果！西狄大军粮草被焚毁大半，中军受到重创，前线攻势顿时一滞，陷入了混乱！虎牢关的压力骤减！
捷报传入主帅营帐时，萧明翊正守在秦灼华床边。她因耗费心神，又陷入了昏睡。听到消息，萧明翊紧绷了多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他挥退报信的将领，目光落在秦灼华沉睡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些。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掖一下被角，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顿住，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波涛。
胜利的曙光，并未能完全驱散阴霾。更深的暗流，在帝京悄然涌动。
一日，秦灼华的精神略好，正倚在床头，就着灯光翻阅一些无关紧要的邸报。帐帘被轻轻掀开，进来的不是送药的军医，而是她的亲卫队长赵锐。赵锐风尘仆仆，脸色凝重，眼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愤怒。
“将军！”赵锐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京中……京中有消息了！”
秦灼华的心猛地一沉：“说。”
赵锐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密信，双手呈上：“我们在京中的暗线，拼死查到了当年构陷秦家通敌案的……关键人证！”
秦灼华接过密信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五年了！整整五年！支撑她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就是洗刷秦家的不白之冤！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撕开了火漆。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仓促写就。内容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已寻得当年负责传递‘通敌密信’之信使王五！其人并未死，被秘密关押于西山皇陵守陵人旧屋地窖！王五供认，当年指使其伪造密信、并构陷秦大将军者，乃……乃先帝身边大太监，刘谨！刘谨受命于……受命于……”
看到这里，秦灼华的心跳几乎停止！刘谨？！那个总是笑眯眯、在先帝身边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太监？受命于谁？信纸的最后一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前发黑：
“……受命于先帝！先帝忌惮秦家军权过盛，功高震主，恐其……恐其扶持三皇子（即萧明翊殿下），故……故设此局，借刀杀人！刘谨已于月前……‘暴毙’于宫中！”
“噗——”
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秦灼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暗红的血点溅在信纸上，如同朵朵凄厉的梅花。眼前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将军！”赵锐骇然失色，慌忙上前扶住。
“是他……竟然是他……”秦灼华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打败认知的剧痛，“是……先帝……”那个她父亲曾誓死效忠的君王！为了所谓的制衡，为了铲除潜在的威胁，就轻易地碾碎了世代忠良的秦家满门！而她恨了五年、怨了五年的萧明翊……他当年在封地，或许并非袖手旁观，而是……自身难保？那个所谓的“娶侧妃”，是否也是先帝为了将他彻底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的手段？
巨大的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她淹没。支撑了她五年的仇恨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留下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加冰冷刺骨的虚无和一种被命运无情嘲弄的荒谬感。
营帐外，沉重的脚步声匆匆响起。萧明翊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猛地掀帘闯入。他一眼便看到了秦灼华唇边刺目的血迹和她手中那封染血的密信，以及她脸上那副万念俱灰、仿佛灵魂被抽空的神情。
“灼华！”他疾步上前，声音带着惊怒。
赵锐立刻将密信呈上，声音悲愤：“陛下！当年构陷秦家的元凶……查到了！”
萧明翊一把抓过信纸，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字迹。当看到“先帝”、“刘谨”、“借刀杀人”等字眼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信纸的手因为巨大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突！
“刘谨……好！好一个忠仆！”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冰冷刺骨，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传朕旨意！立刻封锁宫禁！彻查刘谨所有党羽、亲眷！凡涉案者，无论品阶，一律下诏狱，严刑拷问！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帝王之怒，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了整个营帐！他猛地转向秦灼华，看着她失魂落魄、嘴角染血的模样，眼中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灼华……”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僵在半空，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信我了吗？”
秦灼华缓缓抬起空洞的眸子，看向他。那双曾盛满刻骨恨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真相碾碎后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信？她该信什么？信他当年也是被蒙蔽、被牺牲的棋子？信他这五年帝位上的猜忌与试探，都是因为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秦家的冤魂？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砸落在染血的锦被上，晕开一片更深的暗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