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下的旧信
林知夏的指尖刚触到快递盒的刹那,窗外的雷恰好滚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电流般的震颤顺着指尖爬上来,她低头看着盒面印着的“老城区邮政所”字样,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层被雨水打湿的褶皱,像在抚摸一段被时光泡胀的记忆。
快递员站在玻璃门外,雨丝黏在他的蓝色雨衣上,勾勒出狼狈的轮廓。“麻烦签收一下,林知夏是吧?这是转寄的挂号信,寄件人地址很旧了,找了半天才联系上你。”他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混着写字楼大厅空调出风口的风声,有些模糊。
林知夏在签收单上落笔时,笔尖顿了顿。那行寄件人姓名让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苏念安。这三个字像被遗忘在旧书里的书签,边角已经泛黄,却依旧能清晰地唤起纸张特有的粗糙质感。她抬头看向快递员,喉结动了动:“请问……寄件人什么时候寄的?”
“单子上的日期是半年前,”快递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老城区拆迁,邮政所整理旧件的时候发现的,地址早就没人了,只能根据预留的手机号找到你。听说寄件人……好像已经不在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片浸了水的纸,轻轻落在林知夏的心上,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点点头,接过快递盒,指尖传来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纸盒渗进来,比窗外的雨水更刺骨。转身走进电梯时,她背对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将快递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妆容精致,西装熨帖,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典型的投行精英模样。只有微微泛红的眼尾泄露了情绪,像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波澜。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下雨的午后,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信封,改变了她和苏念安的人生轨迹。
那时她们还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合租,狭窄的出租屋漏雨,苏念安总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则在床头支起一块塑料布,下雨天整夜都要听着滴答声入眠。那天苏念安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信封,眼里闪着光:“知夏,你看,我考上南方的美院了!”
林知夏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一半是真心的喜悦,一半是隐秘的嫉妒。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背书,一起梦想着逃离这座灰蒙蒙的小城,可最后,苏念安朝着艺术的光奔去,而她,却留在了原地,沿着世俗规定的轨道,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打断了林知夏的思绪。她走出电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突兀。办公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加班的同事,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着,像一个个孤立的岛屿。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快递盒。里面没有贵重的物品,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用一根褪色的蓝丝带系着,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皮本,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
林知夏解开蓝丝带,第一张信纸的字迹映入眼帘。苏念安的字依旧是那样,笔画纤细,却带着一股韧劲,像她本人一样,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知夏,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有些告别,太郑重,反而说不出口。”
开篇的一句话,就让林知夏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霓虹的光影在泪水中模糊成一片,像极了当年出租屋里那盏忽明忽暗的台灯。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往下读。信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全是些细碎的日常——南方美院的梧桐树,画室里永远散不去的松节油味道,第一次卖出画作时的喜悦,还有对老城区巷子的思念,对她的牵挂。
“我常常想起我们在巷口吃的糖炒栗子,想起冬天的时候,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分享一杯热奶茶。你总说我不切实际,总说艺术不能当饭吃,可你不知道,每次我画不下去的时候,想起你在灯下背书的样子,就又有了力气。”
“我知道你一直想考投行,想住上能看到夜景的大房子,想让所有人都对你刮目相看。你做到了,对不对?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你的照片,穿着得体的西装,站在领奖台上,眼里有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我真为你高兴,可也真的很想你。”
林知夏的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墨花。她想起自己拿到投行offer的那天,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苏念安,可拨通电话后,却只说了一句“我做到了”,就因为苏念安一句“真为你开心,就是有点想你”而匆匆挂了电话。
那时的她,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忙着适应新的生活,忙着结识新的人,忙着追逐更高的目标,却忘了,那个曾经陪她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还在原地,等着她回头。
她继续往下读,信的内容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苏念安在信里提到,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可能是长期在画室里吸入松节油和颜料的缘故。她不想让林知夏担心,所以一直瞒着她,直到病情越来越严重,才决定写下这些信。
“我走以后,不要难过,也不要自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只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分了岔,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而已。我很庆幸,我的人生里有过你,有过那些一起吃苦却闪闪发光的日子。”
“那个牛皮本里,是我这些年画的画,大多是老城区的巷子,还有你。我记得你说过,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回老城区,开一家小小的书店,不用很大,只要能容下我们两个人就好。这个愿望,我大概是实现不了了,就把这些画留给你,算是我替你,留住了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时光。”
林知夏翻开那个牛皮本,里面全是苏念安的画作。第一页,是巷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正仰着头,看着树上的小鸟,笑容灿烂。那是她们十二岁那年的样子,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后面的画作,记录了她们的青春岁月——出租屋里的书桌,窗台上的盆栽,巷口的糖炒栗子摊,冬天里冒着热气的奶茶杯。还有很多林知夏的肖像,有的是她在灯下背书的样子,有的是她在巷子里奔跑的样子,有的是她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每一幅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画中的人就会走出来,笑着叫一声“念安”。
翻到最后一页,林知夏看到了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一间小小的书店,门口种着几盆小花,玻璃窗上贴着“知夏书店”四个字,店里有两个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画画,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安详。
画的旁边,有一行小字:“致知夏,愿我们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无论相隔多远,心永远在一起。”
林知夏再也忍不住,趴在办公桌上,失声痛哭起来。十年的时光,像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有欢笑,有泪水,有陪伴,有离别。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些过去,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可直到看到这些信和画,她才发现,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从未真正离开过,只是被她藏在了心底最深处,一旦被触碰,就会汹涌而出,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林知夏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水,看着桌上的信和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帮我订一张明天去南方的机票,另外,我要请假一周。”
电话那头的助理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答应:“好的林总,请问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林知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明天的会议,你帮我主持一下,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挂了电话,林知夏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城市,此刻在她眼里,却显得格外陌生。她想起苏念安在信里说的话,想起她们曾经的梦想,想起那个未完成的书店。
她知道,是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了。看看那些被她遗忘的时光,看看那个曾经的自己,看看那个一直牵挂着她的人。
第二天清晨,林知夏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带着那些信和画,踏上了前往南方的飞机。飞机起飞时,她看着窗外渐渐缩小的城市,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久违的平静。她知道,这一次,她不是去追逐什么,而是去赴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约定,去见一个她亏欠了太多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