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金鼎国际”KTV门口抓到温婉的。
确切地说,是抓到被她同事搀扶着的、已经站不稳的温婉。晚上十点多的KTV门口灯红酒绿,震耳的音乐从门缝里钻出来,混杂着烟酒和香水的气味。
温婉穿着那件我给她买的米白色针织裙,此刻裙子上沾着深色的酒渍。她整个人几乎挂在旁边一个短发女同事身上,头发散乱,脸色在霓虹灯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温婉!”我冲过去。
她抬起头看我,眼神是涣散的,焦距对了好几次才对上。然后她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傻乎乎的,带着醉意。“林沉……你来啦……”
我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威士忌混着红酒,还有一股甜腻的果味调酒的气息。
“她喝了多少?”我问那个短发女孩,声音压得很低。
女孩眼神躲闪了一下:“也、也没多少……就是赵顾问高兴,大家敬酒,温婉也跟着喝了几杯……”
“几杯能喝成这样?”
“林沉……”温婉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别、别生气……学长高兴嘛……我没事的……”
她的声音黏糊糊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糖浆里捞出来的。我看着她这副样子,胸口那股火越烧越旺。我揽住她的腰,把她从女同事身上接过来,转向那个短发女孩:“赵泽凯呢?”
“赵顾问……还在里面,说等会儿还有个朋友要来。”
“告诉他,温婉我先带走了。”
我半拖半抱地把温婉弄上车。她瘫在副驾驶座上,头靠着车窗,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学长人真好……还请我们唱歌……林沉,你别板着脸嘛……”
我没说话,给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开到一半,她突然捂住嘴。我赶紧靠边停车,刚拉开车门,她就冲下去对着绿化带吐了起来。吐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蹲在她旁边,拍着她的背。等她吐完了,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她漱了口,然后靠在我身上,突然开始掉眼泪。
“对不起……”她哭着说,“我又没做到……我说了不喝的……可是学长举着杯子,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说我酒精过敏,他说就这一杯,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
她的眼泪把我的衬衫肩头打湿了一小片。温热的,带着酒气和委屈。
“然后一杯接一杯,”我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很冷,“因为他有面子,你没有,是吗?”
她哭得更凶了,拼命摇头,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那天晚上我把她弄回家,给她换了衣服,擦干净脸。她躺在床上,抓着我的手指不放,嘴里反复说着“对不起”和“我不敢”。后半夜她开始发烧,我喂她吃了退烧药,守在床边直到天亮。
早晨七点,她醒过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头好痛……”她哑着声音说。
“活该。”我把温水递给她,“下次还敢不敢?”
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喝完了才小声说:“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但我从她躲闪的眼神里知道,她说的“不敢”,和我想要的“不会”,是两回事。
这件事之后,我严肃地跟她谈了一次。我说温婉,赵泽凯不是善茬,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我说你可以换工作,我可以养你,我们离开这个城市也行。
她哭着说不行,这份工作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赵学长虽然有点……但确实帮了她很多,职场就是这样,要懂得人情世故。
我说那如果下次他再逼你喝酒呢?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我会拒绝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事实证明,承诺在赵泽凯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一周后的周五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震了一下。是温婉发来的微信,只有两个字:「救命。」
紧接着发来一个定位,是市中心一家高档日料店。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跟主管说了句“家里急事”,在电梯里才想起来回消息:「撑住,马上到。」
那家日料店门面很低调,里面全是包厢。我推开服务员,直奔定位显示的“竹”包厢。拉开门的时候,里面的景象让我血液直冲头顶。
圆桌边坐着五个人,除了温婉,其他四个都是男人。赵泽凯坐在主位,旁边是两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客户。温婉坐在赵泽凯右手边,面前摆着三个空了的清酒杯。
而此刻,赵泽凯正拿着一壶清酒,往温婉面前的第四杯里倒。
“小温啊,李总这可是特意从日本带回来的纯米大吟酿,你不喝完,就是不给我们李总面子。”赵泽凯笑着说,声音温文尔雅,手上的动作却不容拒绝。
温婉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桌布,指节泛白。她看到我出现在门口,眼睛猛地睁大,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林……”她刚发出一个音。
“哟,这不是林沉吗?”赵泽凯转过头,看到我,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么巧?来来来,一起坐,正好李总王总都在,你也认识认识。”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我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老朋友。
我走进去,没坐。我看着温婉:“走,回家。”
温婉立刻想起身,但赵泽凯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手修长、干净,戴着价值不菲的腕表,却像铁钳一样压住了温婉。
“急什么,”赵泽凯还是笑着,但眼睛里的温度降了下来,“林沉,你这就不懂事了。我们这儿正谈着几百万的生意呢,小温是我们公司的代表,怎么能说走就走?”
“她不舒服。”我一字一句地说。
“哦?”赵泽凯挑眉,侧头看温婉,“小温,你不舒服吗?刚才不还说要陪李总好好喝几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温婉身上。
那两个客户模样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另一个年轻点的男人低头玩手机,假装没看见。
温婉的嘴唇在发抖。她看着赵泽凯,又看看我,最后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满溢的清酒上。
“我……”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你看,小温没说不舒服。”赵泽凯收回手,靠回椅背,拿起自己的酒杯晃了晃,“林沉,不是我说你,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就该支持。你这样冲进来带人走,让小温以后在公司怎么混?让我在客户面前怎么交代?”
他说得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刀子。
我盯着他:“赵泽凯,你别太过分。”
“过分?”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林沉,你还是大学时那副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人情往来,资源交换,这些你懂吗?小温跟着我,能认识李总王总这样的资源,这是她的造化。你倒好,跑来砸场子。”
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但那声音刚好能让全桌人听见:“还是说……你对自己没信心,怕小温见识了更好的,就看不上你了?”
桌边有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我的拳头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刺痛感让我保持清醒。
温婉突然站了起来。
“学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喝,我喝这杯。林沉他……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担心我。您别生他的气……”
她说着,伸手去端那杯酒。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不准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温婉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用力想挣脱我的手,但我握得很紧。
“林沉你放手!”她突然尖叫起来,“你非要这样吗!非要让我难堪吗!”
整个包厢安静了。
赵泽凯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温婉拼命掰我的手,掰不开,她突然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是的,跪下了。
就在日料店的包厢里,在赵泽凯和他的客户面前,我的女朋友,温婉,跪在了我面前。
她抱住我的腿,仰着脸,满脸是泪,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林沉我求你了……你走吧……我求你了……别闹了……学长生气的话,我的工作就没了……他真的会毁了我的……”
我低头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的女人,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闹”,求我让她继续留在那个逼她喝酒的男人身边。
那一刻,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从我身体里,从心里,从这七年的每一个日夜累积起来的某种东西,彻底碎了。
赵泽凯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掌心很厚实,拍打的力道带着侮辱性的安抚。
“行了林沉,”他说,声音里充满了宽容大度,“小温都这样了,你也别犟了。回去吧,啊?男人嘛,要大度一点。小婉跟着我,前途大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慢慢松开了握着温婉的手。
她立刻爬起来,擦掉眼泪,端起桌上那杯酒,朝着那个李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总,我敬您。刚才……刚才不好意思。”
她一饮而尽。
辣得她直咳嗽,眼泪又出来了。
赵泽凯满意地笑了。他重新坐回主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继续谈笑风生。
我站在原地,看着温婉重新坐回那个位置,看着她强撑着笑脸给客户倒酒,看着她每一次吞咽时喉头痛苦的滚动。
然后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的灯光很暗,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声音。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机震了。是温婉发来的微信。
「对不起。晚上回家跟你解释。你别生气,学长手里有我的把柄,我真的不能得罪他。求你了。」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没有回。
走出日料店,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我站在路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