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翼静养室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金属被撕裂的焦糊味、药液的刺鼻气息,以及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暴力余韵。
顾北言如同耗尽所有燃料的战争机器,在将最后一台昂贵的监护仪彻底砸成一堆扭曲的废铁后,终于力竭。
他背对着苏棠,高大的身躯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额角的伤口狰狞地裂开,鲜血混着汗水,顺着他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狼藉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尚未完全平息的痛苦风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
苏棠靠着冰冷的墙壁,后背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喉间的腥甜被她强行咽下。
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废墟中的背影,看着他后颈衣领下那处若隐若现的、仿佛仍在无声搏动的异物轮廓,心中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惊悸、怜悯和冰冷彻悟的复杂情绪。
那枚芯片……灵枢……它们不仅仅是一个工具。
它们已经成为了顾北言身体的一部分,一个随时可能失控、将他拖入深渊的共生体。刚才那场恐怖的痉挛和暴怒,就是最**的证明。
而西翼禁地里那些关于克隆体的照片……更是将这个庞大医疗帝国掌舵人推向了更加黑暗、更加非人的深渊边缘。
这里不能久留。
无论是顾北言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危险状态,还是无所不在的灵枢系统,都让她感到窒息。
苏棠强忍着疼痛,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她没有再看顾北言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甚至可能再次点燃那危险的引线。
她沉默地穿过满地狼藉,避开那些闪烁着危险火花的电线碎片和锋利的金属断口,拉开那扇虚掩的玻璃门,重新回到了露台。
维港的灯火依旧璀璨,夜风带着湿冷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味道。
苏棠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里的浊气彻底置换。
她迅速解开腰间的登山索,动作利落地翻过露台栏杆,回到主露台一侧。
回到顶层公寓的主区域,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灵枢冰冷注视的感觉瞬间减弱了许多。
但西翼那道无形的电子高墙,以及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苏棠的脑海里。
她回到主卧,反锁房门。
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后背的伤势。
撞击造成了肌肉挫伤和几处明显的淤青,好在没有伤及筋骨。
她拿出自己配置的药油,忍着痛楚仔细涂抹揉开。
处理完伤势,苏棠的目光落在了房间角落那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上。
那支从顾家老宅底座夹层中发现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注射器,被她小心地藏匿在这里。
#LAB-7-29-15——这个编码如同一个沉甸甸的问号,压在心头。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设备完善的地方,彻底分析这支注射器内的物质。
听涛小筑已被灵枢标记,不再安全。而顶层公寓……顾北言和灵枢都是巨大的变数。
苏棠的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个地方浮现在她的脑海——苏济堂。
那是师父的心血,也是苏氏传承最后的堡垒。
那里有师父珍藏的古籍,有相对独立的实验室,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师父坐镇。
师父虽然年迈,但医术精湛,为人刚正不阿,是她在港岛唯一能真正信任的长辈。
而且,苏济堂远离顾家的核心势力范围,或许能暂时避开灵枢最严密的监控。
打定主意,苏棠决定天亮后就回苏济堂。
她需要师父的帮助,也需要一个喘息和思考的空间。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喘息之际,给予更沉重的打击。
黎明时分,天空没有如往常般亮起,反而被更加厚重的、铅灰色的阴云彻底覆盖。
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压抑的鼓点。
一场酝酿了许久的、更大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苏棠简单收拾了必要的物品,准备出门。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乘坐电梯下楼,在酒店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深水埗,苏济堂。”她报出地址,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车子驶入通往深水埗的老街。
天空愈发阴沉,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地砸落在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浓重的土腥味。
当出租车拐进苏济堂所在的那条熟悉的老街时,眼前的景象让苏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街道上,浑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路牙,打着旋涡流向低洼处。
而苏济堂那扇古朴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门槛内外,浑浊的泥水正源源不断地倒灌进去!
几个街坊邻居穿着雨靴,正焦急地拿着水桶和簸箕,拼命地从里面往外舀水!
“快!快!里面淹得更厉害!”
“老天爷啊!库房!库房全淹了!”
“张老呢?张老怎么样了?!”
混乱的呼喊声穿透雨幕传来,带着浓浓的惊慌和担忧!
苏棠脸色剧变!
她猛地推开车门,甚至来不及付钱,就一头扎进了瓢泼而下、瞬间将她淋得透湿的暴雨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污水,踉跄着冲向苏济堂的大门!
“师父!”她嘶声大喊,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
冲进大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
前堂诊室的地面已是一片汪洋,浑浊的泥水淹没了脚踝,漂浮着被冲散的药方纸、折断的毛笔和一些散落的草药。
药柜的下半部分浸泡在水里,珍贵的药材在水中漂浮、沉没,散发出混杂着泥土气息的药味。
但更糟糕的是后院!
后院的地势更低!
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浑浊的小池塘!库房的门被冲开,浑浊的泥水正疯狂地往里灌!
隐约可见里面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浸泡在污水中,无数装在纸袋、木盒、瓷罐里的珍贵药材,如同垃圾般漂浮在水面上!
那些承载着苏氏百年传承、凝聚了师父毕生心血的孤本手札、秘方记录,此刻正被肮脏的污水无情地浸透、损毁!
几个浑身湿透的伙计和邻居,正顶着暴雨,拼命用沙袋试图堵住库房的门,阻止更多的水涌入,同时奋力打捞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药材和书籍。
“师父呢?!张老呢?!”苏棠抓住一个正在奋力舀水的伙计,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苏……苏大夫!”伙计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带着哭腔。
“张老……张老他……在库房里面!水……水刚涌进来的时候,他……他非要冲进去抢救那些祖传的手稿……我们拦不住啊!然后……然后就……”
伙计的话没说完,苏棠已经像疯了一样冲向后院!
浑浊的污水瞬间没过了她的小腿!她不顾一切地蹚水冲向库房大门!
库房内,水位更高,几乎到了膝盖!昏暗的光线下,浑浊的水面漂浮着各种药材和纸张。
而在库房最深处,一个高大的、专门存放最珍贵古籍秘方的紫檀木立柜旁——
师父张济世倒在那里!
他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污浊的水中,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老的脸颊上,双目紧闭,脸色是骇人的青灰色!
嘴唇发绀!
他的右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压在身下,左手却死死地、痉挛般地抓着一叠被污水浸透、边缘已经破损发黑的线装书页!
正是苏氏压箱底的祖传秘方集——《苏氏本草辑要》的部分残页!
“师父——!!!”
一声凄厉到撕裂心肺的呼喊,猛地从苏棠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踉跄着扑过去,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裤!
她跪倒在师父身边,颤抖的手探向他的颈动脉!
微弱的搏动!还有脉搏!
苏棠的心瞬间揪紧!
她顾不得满地的污水和漂浮的杂物,迅速将师父沉重的身体从污水中半拖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她飞快地检查:呼吸极其微弱、浅促!脉搏细速无力!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更糟糕的是,他的左臂有明显的肿胀畸形,显然是摔倒时骨折了!
冰冷的污水浸泡和可能的呛水,加上骨折的剧痛和极度的情绪激动,引发了严重的心力衰竭!
“快!帮忙抬人!去前堂!准备急救!”
苏棠朝着门口惊慌的伙计嘶声吼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此刻的眼神,是医者面对生死时绝对的冷静和权威!
伙计们如梦初醒,连忙冲进来帮忙。
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浑身冰冷湿透的张济世从污水中抬了出来,艰难地转移到前堂唯一一张尚未被水完全淹没的诊床上。
苏棠浑身湿透,雨水混合着污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和狼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师父身上。
她一把扯过诊床上干燥的布单,快速擦去师父脸上和口鼻处的污水,保持呼吸道通畅。
“银针!快!我的针包!”苏棠头也不抬地命令,同时双手交叠,开始有节奏地为师父进行心肺复苏!
一个机灵的伙计立刻从苏棠湿透的帆布包里翻出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银针包,递了过去。
苏棠接过针包,动作快如闪电!银针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她指尖跳跃!
“唰!唰!唰!”
三枚细长的银针,带着刺破空气的微响,精准无比地刺入张济世胸前膻中穴、巨阙穴,以及手腕内侧的内关穴!
针尾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紧接着,又是两针,深深刺入头顶百会穴和足底涌泉穴!
五针齐下,如同五道无形的桥梁,强行贯通他体内濒临枯竭、逆乱不堪的气机!
苏棠一边持续着心肺复苏,一边手指捻动银针,将一股精纯的内息通过针体缓缓渡入师父体内,强行护住他微弱的心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前堂里只剩下苏棠急促的指令声、心肺复苏的按压声、银针的嗡鸣声,以及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
伙计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
终于!
“呃……嗬……”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从张济世青灰色的唇间溢出!
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几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涣散无光,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
“师父!师父!是我!苏棠!您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苏棠立刻停止按压,俯下身,凑到师父耳边,声音急切而清晰。
张济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在苏棠焦急的脸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
“师父,您别急!别说话!您伤得很重!先保持体力!”
苏棠紧紧握住师父那只没有受伤、却冰冷得吓人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和力量。
然而,张济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回光返照般的焦急!
他那只紧紧抓着《苏氏本草辑要》残破书页的手,如同痉挛般猛地抬起,指向库房的方向,又无力地垂下,指尖颤抖地指着那叠被污水浸透、字迹模糊的书页。
“呃……呃……”他的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声,眼神死死地盯着苏棠,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急和……巨大的恐惧!
“师父!您想说什么?是书吗?《苏氏本草辑要》?”苏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颤抖。
张济世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的嘴唇再次剧烈地哆嗦起来,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几乎被窗外暴雨声淹没的字:
“当……归……”
他的气息陡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当归?师父!当归怎么了?您是说需要当归入药?”苏棠急声追问。
张济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次摇头。他那只指向书页的手,痉挛般地、极其艰难地……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
然后,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了书页上某个被水晕染得几乎看不清的位置!
“当……归……三……钱……”这一次,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临终嘱托般的重量!
“当归……三钱……”苏棠喃喃重复着,大脑飞速运转!
三钱?剂量?药方?
师父为什么在弥留之际,反复强调这个?
是指《苏氏本草辑要》中某份需要“当归三钱”的解毒秘方?
还是……另有所指?!
“呃啊——!”
就在苏棠试图理解这临终遗言深意的瞬间,张济世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鸣!
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紧抓着书页的手骤然松开!
那叠浸透的残页飘然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圆睁着那双充满了无尽焦急、不甘和痛苦的眼睛,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心电监护(伙计临时找来的简易设备)上,原本就微弱的心跳曲线瞬间拉直!
刺耳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师父!师父!!”苏棠的嘶吼声瞬间被淹没在尖锐的警报和窗外狂暴的雨声中!
“快!肾上腺素1mg静推!持续心肺复苏!准备除颤!”
苏棠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如同战场上最后的号令!
她双眼赤红,所有的悲伤和恐惧都被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只剩下医者与死神争分夺秒的绝对冷静!
伙计们手忙脚乱却又拼命配合着。
肾上腺素注入。
苏棠再次跪上诊床,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进行着标准而有力的胸外按压!每一次按压,都仿佛在与死神角力!
“充电!200焦耳!所有人离床!”苏棠厉喝!
简易除颤仪的电极板重重压在张济世冰冷的胸膛上。
“砰!”强大的电流让他的身体猛地弹起!
心电监护的屏幕依旧是一条绝望的直线!
“充电!360焦耳!再来!”苏棠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砰!”第二次更强的电击!
这一次,屏幕上那条冰冷的直线,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虽然微弱,虽然不稳定,但……它重新出现了!
“有心跳了!有心跳了!”一个伙计带着哭腔喊道。
苏棠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身体晃了晃,差点从诊床上栽下来。
她大口喘着气,汗水混合着雨水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死死盯着监护仪上那微弱却顽强跳动的曲线,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师父暂时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情况依旧危殆。
严重的溺水、骨折、心力衰竭,加上巨大的精神打击和年迈体衰……他随时可能再次停止呼吸。
“快!联系仁安医院!要最好的急救车!通知ICU准备!快!”
苏棠一边快速检查师父的生命体征,一边嘶声下达命令。
苏济堂的条件根本无法进行后续的抢救。
伙计们立刻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