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机里的陌生女子林砚是在惊蛰那天收到那只樟木镜箱的。
快递车停在“砚知堂”门口时,雨刚停,青石板路上积着些透亮的水洼,
倒映着门楣上褪色的木匾。快递员抱着个裹着牛皮纸的箱子,裤脚沾了泥点:“林先生,
到付件,寄件人没留名。”林砚接过箱子,指尖触到牛皮纸下的木纹,竟有种温温的质感,
不像寻常快递的冷硬。他拆开绳子时,
一缕淡香慢悠悠飘出来——不是现代家具刺鼻的油漆味,是老樟木被岁月泡透的香,
混着点霉斑的潮气,像外婆当年压在衣柜底的旧棉袄,裹着时光的软。
镜箱比他的巴掌大不了多少,铜扣生了层薄绿,像覆了层青苔。他指尖扣着铜扣轻轻一掰,
“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老座钟走时的余韵。箱子里没有镜子,衬着的红绒布褪成了浅粉,
中间躺着台黑铁皮裹着的相机——镜头蒙着层灰,边缘的铁皮磨出了白痕,
机身侧面用小刀刻着行歪歪扭扭的字:“苏晚的东西,1937年春”。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便签纸塞在相机缝里,字迹是用钢笔写的,墨水洇了点边:“林先生,
听说你修得好旧东西。这相机拍出来的不是眼前景,麻烦看看。若修不好,也不用回寄。
”林砚捏着便签纸愣了愣。他开这家古籍修复店三年了,兼着帮人修些老物件,
熟客都知道他眼细——能从铜器的包浆里辨出是民国还是晚清,
能把撕成碎片的旧信纸拼回原样。但这相机透着股说不出的怪,他从抽屉里翻出块细绒布,
指尖捏着布角擦镜头,布丝勾到镜头边缘的划痕时,
他忽然想起父亲当年修旧表的样子——也是这样轻的动作,怕碰碎了时光里的东西。
他走到店门口,对着斜对面的梧桐树按了下快门。没有闪光灯,只有“咔嗒”一声轻响,
像老座钟的齿轮卡了下,又慢慢转回去。他低头看相机,取景框里还是梧桐树的影子,
没什么异常。“许是胶卷坏了。”林砚把相机搁在案头,案上还摊着本缺了页的《论语》,
是昨天陈老先生送来修的。他拿起竹镊子,夹起一页卷边的残页,指尖刚碰到宣纸,
忽然想起父亲——父亲也是修书的,当年教他用镊子时,总说“纸比人娇,你慢一点,
它就肯跟你走”。可父亲走得却快,在他十五岁那年,说要去外地收一批老书,
从此没了消息,只留下个装着修书工具的木盒。直到傍晚关店,巷子里的路灯亮起,
昏黄的光落在相机上,林砚才想起那卷胶卷。
他从货架最底层翻出盒过期的黑白胶卷——还是去年收来的老货,一直没舍得用。
他蹲在地上装胶卷,指尖碰到相机底部的凹槽时,忽然摸到点凸起,像是藏了东西,
可他抠了抠,又什么都没有。他对着店门口的石狮子拍了张。那石狮子是开店时老房东送的,
耳朵缺了块,林砚总说它像“没睡醒的猫”。拍完,
他抱着相机去了后院的暗房——暗房是他亲手隔出来的,墙上挂着父亲留下的晾纸架,
药水瓶上贴着泛黄的标签。红灯亮起时,药水里的相纸慢慢显出影像。林砚的手顿了顿,
镊子“当啷”一声掉在搪瓷盘里——纸上没有石狮子,也没有巷口的路灯,
只有条青石板铺的巷子,墙头上爬着些紫花藤,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紫。
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子站在巷口,手里捏着张折叠的纸条,正抬头往天上看,
似乎在等云飘走。女子梳着齐耳短发,发梢别着朵小白花,白得像雪。她的侧脸轮廓很软,
下颌线带着点少女的圆润,只是眉头蹙着,像被风吹得不舒服,又像在盼什么人。
纸条上的字透过相纸隐约能看清:“三月初七,在老地方等你。”林砚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又冲了一张。这次的画面更清楚了——女子的旗袍下摆被风吹得翘起来,
露出里面青布做的衬裙;巷口的石墩子上放着个竹篮,篮子盖着块蓝布,
布角下露出块糕点的油纸,像是梅花糕的样子。他走出暗房,晚风从后院的木窗吹进来,
带着点紫藤花的香。他再看那台相机,机身的刻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苏晚?1937年?
他翻开手机查日历,1937年的惊蛰,比今年早三天,那年的春天,这座城还没遭战火,
只是巷弄里的人都在传,北边不太平,学生们都在街头喊口号。他又对着店里的书架拍了张。
书架上摆着些老书,最上面那本是父亲留下的《资治通鉴》。冲出来的照片里,
依旧是那条巷子——女子还站在原地,手里的纸条不见了,竹篮的蓝布掀开着,里面空了。
她正低头擦眼睛,发梢的小白花掉在青石板上,被风吹得滚了半圈,停在石墩子旁。
林砚把照片铺在案头,指尖摸着相纸上女子的影子,忽然觉得指尖有点凉。这不是相机坏了,
是这台相机里,藏着个不属于现在的人。第二章巷子里的钟表铺第二天一早,
林砚没开店门,把“暂停营业”的木牌挂在门把手上,揣着相机去了城南区的老街区。
城南区还留着不少民国时的老房子,黑瓦白墙,墙头上的瓦当有的缺了角,有的爬着青苔。
他骑着自行车,沿着河边的老路走,风里带着点河水的潮气,混着路边早点铺的油条香。
路过一家卖糖粥的摊子时,老板娘笑着喊:“林先生,今天怎么没开店?
”“去前面找个地方。”林砚停下车,指着相机,“找这玩意儿里的巷子。
”老板娘凑过来看了眼相机,忽然“呀”了一声:“这相机看着像我外婆那时候的!
她说民国时,紫藤巷有家钟表铺,老板娘就有台这样的相机。”紫藤巷?林砚心里一动,
谢过老板娘,骑着车往东边走。走了约莫半个钟头,路渐渐窄了,两旁的房子越来越旧,
墙面上还留着模糊的老广告,写着“美孚火油”的字样。最后,
他在一条巷口停住了脚——巷口的木牌上刻着“紫藤巷”,字漆掉了大半,
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巷子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
墙头上的紫花藤枯了大半,只剩下些褐色的藤蔓缠着青砖;巷口的石墩子还在,
只是上面放着个红色的垃圾桶,桶边堆着些废纸箱。石墩子旁边有家关着门的铺子,
门楣上的木牌掉了半边,剩下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胀,仔细看,能看清“苏家钟表铺”四个字。
林砚推了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像是很久没人动过。铺子里积着层厚灰,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灰尘在光里飘着,像细小的萤火虫。
柜台是红木做的,桌面裂了些细缝,里面嵌着些灰。
柜台后的墙上挂着些旧钟表——有的是怀表,玻璃罩子碎了,
指针停在某个时刻;有的是挂钟,钟摆垂着,一动不动;还有个小小的座钟,
钟面上刻着“苏晚”两个字,指针停在10点15分。他走进去,指尖轻轻碰了下柜台,
灰沾了满手。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相机忽然“咔嗒”一声响——不是他按的快门,
是相机自己响的,像有人在暗处按了下开关。林砚赶紧掏出相机,打开后盖,
胶卷果然转了格。他骑着车去了附近的照相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看见相机就笑了:“这是德国产的莱卡老相机,我年轻时候修过几台。”等照片冲出来时,
已经是中午。林砚捏着相纸,心跳忽然快了些——画面里,穿蓝布旗袍的女子正站在柜台后,
手里拿着个小钟表,指尖捏着枚细小的螺丝,正低头拧着。她的头发别在耳后,
露出纤细的脖颈,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旗袍上,蓝布泛着软光。
柜台外站着个穿学生装的男生,个子很高,手里拿着朵白兰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正笑着递过去。女子的脸这次看得更清了——眉毛细软,像画上去的墨线,眼睛很亮,
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接过白兰花,别在发梢,男生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
递到她手里:“晚晚,三月初七,我在火车站等你,咱们一起去上海。”“上海”两个字,
在相纸上显得格外清楚。林砚想起昨天查的资料,1937年的三月,上海还没被战火波及,
是很多人眼里的“安全地”。他再看铺子里的钟表,那个刻着“苏晚”的座钟,
指针依旧停在10点15分——说不定,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小伙子,
你怎么进来的?”门口传来个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林砚回头,
看见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头发花白,梳成个髻,用根银簪固定着。她穿着件深蓝色的布衫,
手里拎着个菜篮子,里面放着些青菜和豆腐。“阿婆,我是修老物件的,
这相机是别人寄给我的,拍出来的是这条巷子的画面。”林砚把相机和照片递给老人,
老太太接过相机,指尖摸着机身的刻字,眼眶忽然红了,眼泪滴在相机上,晕开点灰。
“这是我太奶奶的相机。”老太太的声音有点抖,“我太奶奶就叫苏晚,
当年她在这开钟表铺,修表的手艺是她爹教的。
她等一个叫沈书言的男生——那男生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住巷尾,总来铺子里修怀表。
后来他们好上了,书言说要带她去上海,去看外滩的灯,去吃梅花糕。结果三月初七那天,
太奶奶在火车站等了一天,没等到人。后来才知道,书言前一天就跟着学校的人去了北边,
说是要去前线,没来得及告诉她。”林砚的手攥紧了相机,铁皮的边缘硌得手心有点疼。
原来画面里的等待,不是普通的约会,是场没来得及说再见的离别。
他看着老太太手里的菜篮子,忽然想起照片里的竹篮——当年苏晚,也是这样提着篮子,
去火车站等沈书言的吧?第三章日记里的未寄出信老太太把林砚领回了家。
她家就在紫藤巷深处,是座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枝干很粗,
应该有几十年了。“这是太奶奶当年种的,每年夏天都结好多石榴。”老太太推开房门,
里面的家具都是老的——红木桌子,藤椅,墙上挂着张黑白照片,是个穿旗袍的女子,
发梢别着白兰花,和相机里的苏晚一模一样。“太奶奶去世前,把这本日记交给我奶奶,
说里面有她没说出口的话。”老太太从衣柜里翻出个红布包,布是老绸缎的,
边缘磨出了毛边。她打开布包,里面是本牛皮纸封面的日记,
封面上用钢笔写着“苏晚的日记,1936-1937”,字迹娟秀,像她修钟表时的动作,
又轻又稳。林砚接过日记,指尖碰到纸页,觉得有点脆——是年代久了的缘故。
老太太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白兰花,花瓣已经黄了,却还留着点淡淡的香。
“这是书言第一次送她的花,她夹在里面,夹了一辈子。”老太太说。林砚看着日记里的字,
像看见苏晚坐在钟表铺里,一笔一笔写着心事:1936年10月5日,晴。
今天铺子里来了个男生,穿学生装,手里拿着个怀表,说是表针不动了。他站在柜台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