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区永远弥漫着一股类似金属锈蚀又掺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
渗进每一道墙缝和每一个居民的毛孔里。阿K拖着沉重的步子从“速必达”配送站出来,
右腿关节随着阴雨天隐隐作痛,那是上个月为抢一个超时单子摔的,没时间也没钱去细看,
就这么拖着。今天的最后一单,
目的地是那堵隔开第六区和上面世界、泛着冷光的“界墙”——“时序交换中心”的侧门。
他递过包裹,收货的是个穿着笔挺制服、连皱眉都显得居高临下的男人。男人没接稳,
包裹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小心点!”男人呵斥,
仿佛阿K是某种碍眼的秽物。阿K喉咙动了动,把那句“是你没接好”咽了回去,
连同嘴里泛起的铁锈味。他弯腰捡起包裹,指尖擦过冰冷的地面。麻木,他对自己说,
早就该习惯了。回到他那用废弃集装箱改造的、仅能容身的“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雨水从顶棚的缝隙滴落,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起一小滩。他摸索着打开那台老掉牙的投影仪,
光幕闪烁,跳出“时序集团”无处不在的广告。画面流光溢彩,
背景是舒缓到近乎催眠的音乐。一个穿着考究、面容模糊但气质优越的“上区人”,
正优雅地品着红酒,声音温和而充满诱惑:“……感到生命沉重?负担过多无用的时间?
时序集团,‘生命共享’计划,为您开启全新可能。您冗余的、低效的生命时长,并非枷锁,
而是沉睡的资产。将其分享给更需要的人,不仅获得丰厚回报,
高效、更和谐的社会……”“冗余”、“低效”、“分享”、“资产”……这些词像小锤子,
一下下敲打着阿K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和摇摇欲坠的希望。他关掉投影,
狭小空间里只剩下雨滴敲打铁皮的单调声响,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他抬起手腕,
那里有一道陈年旧疤,是少年时为了争夺一口吃的留下的。他盯着那道疤,
又想起今天界墙边那个男人的眼神。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拥有漫长、优渥、充满选择的一生,而他和第六区的无数人,
却只能在泥泞和锈蚀中,挣扎着耗尽短暂而艰辛的岁月?一股混合着绝望和不甘的怒火,
罕见地在他胸中腾起。他猛地坐起身,在角落里一阵翻找,
找出那张被揉皱又展平过无数次的宣传单。上面,“时序共享,
价值新生”八个大字依然醒目。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咨询地址和联系方式,就在第六区边缘,
那栋新盖起来、与周围破败格格不入的玻璃大楼。第二天,阿K请了半天的假,
扣掉了半天的工钱。他走进那时序集团的第六区办事处,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他鞋上的泥点,
空气里是真正的、清新的花香,而非消毒水味。穿着丝质衬衫、妆容精致的客户经理莉莉,
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接待了他。“阿K先生,请放心,
‘生命共享’计划是绝对自愿、公平且经过联盟最高伦理委员会认证的。”莉莉的声音甜美,
语速平稳,像背诵过千百遍,“这并非简单的‘出售’,而是一种资源优化。
您贡献出您认为‘冗余’或‘低效’的时间段——比如,
惫、困顿、无法创造价值的时间——将其共享给那些正处于事业巅峰、对社会产生更大价值,
却苦于时间不足的精英人士。而您,将获得一笔足以改变现状的‘时间补偿金’。
”她引导阿K坐在一台泛着幽蓝光泽的精密仪器前,冰凉的感应头盔戴上。
“我们首先需要评估您可共享的‘生命时长基数’。”仪器启动,细微的嗡鸣声钻入耳膜。
阿K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的玩具、母亲病榻前枯槁的手、界墙冰冷的反光、无数个奔跑送餐的黄昏……不知过了多久,
结果出来了。莉莉看着屏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随即被更深的职业笑容覆盖:“恭喜您,阿K先生。您的生命活力评估……非常优秀。
基底寿命预估……嗯,相当可观。按照规则,您最高可以共享出其中百分之四十。
这将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补偿金。”她报出一个数字。阿K呼吸一滞。那个数字,
是他现在拼死拼活干上二十年,也未必能攒下的。足以让他离开第六区,
去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地方,做点小买卖,甚至……讨个老婆。“那……共享出去的那些时间,
对我自己会有什么影响?”他哑声问,喉咙发干。“影响微乎其微。”莉莉斩钉截铁,
“就像您捐赠了血液,身体很快会再造补充。您共享的,
只是您未来生命轴上一些‘非核心’的、‘低能量’的时间片段。
您的意识、您的记忆、您的人格完整性,都将得到完美保留。您失去的,只是些……嗯,
类似于‘垃圾时间’的东西。”她打了个优雅的比方,“用这些您本就不在意的时光,
换取实实在在改变命运的资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垃圾时间……”阿K喃喃自语。他生命里的大部分,
不正是这种重复、疲惫、看不到希望的“垃圾时间”吗?用它们去交换一个可能的未来,
听起来太划算了。脑海里,界墙的冷光,客户经理轻蔑的眼神,
母亲临终前因为没钱医治而痛苦扭曲的脸……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把肺里第六区的污浊空气都置换掉。“我签。”电子合约条款密密麻麻,
他根本没心思细看。在莉莉微笑的指引下,他将拇指按在感应区。一道蓝光扫过,合同生效。
几乎同时,他的个人账户收到了一笔巨额预付款的到账提示。看着那一长串零,
阿K感到一阵短暂的、不真实的眩晕,仿佛飘在云端。最初的几天,
是阿K有记忆以来最轻快的日子。他搬出了集装箱,在第四区租了个干净的小公寓。
他买了新衣服,吃了以前只在广告里看过的食物。他甚至开始规划,
用剩下的钱开一家小杂货铺。走在街上,阳光似乎都比在第六区明媚。但变化来得悄无声息。
先是容易疲惫。以前能连续奔跑十几个小时,现在送几单就喘不上气,
关节的旧伤也复发得更频繁。他以为是心理作用,或是享受了几天清福身体变娇气了。
接着是记忆模糊。一些明明很熟悉的街道名字,要想半天。前几天才看过的新闻,
转头就忘了内容。甚至有一次,他拿着水杯,愣在原地,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一种空洞的茫然感,会毫无征兆地袭来。更诡异的是,他偶尔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
他不是阿K,而是在一个宽敞明亮、摆满书籍的房间里,
对着一些他根本看不懂的复杂图纸沉思;或者是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场地上,
优雅地挥动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球拍,动作流畅而自信;又或者,是在一个觥筹交错的晚宴上,
与人谈笑风生,嘴里吐出的都是他完全陌生的语言和话题。这些梦感觉无比真实,
醒来后却只剩碎片,留下一种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怅惘和……优越感?
他开始留意身边的细节。那些和他一样,面容逐渐枯槁,眼神失去光彩,
时不时会突然停顿、陷入短暂失神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手腕内侧,
都有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印记,那是时序合约的标记。
民间开始悄悄流传一个词——“时癫”,
形容的就是这种共享者后期出现的失神、记忆混乱、乃至行为异常的状态。
官方说法是“个体适应性应激反应”,并强调与共享计划无关。恐慌像细密的虫子,
钻进阿K的心里。他试图联系莉莉,对方永远是礼貌而疏离的官方回复,让他“放心”,
“遵循指导”,“享受生活”。他再去那时序中心咨询,
得到的只是又一份“安抚剂”和一套更详细的“健康生活建议”。一天深夜,
强烈的头痛和心悸将阿K折磨得无法入睡。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签约时强制安装的“生命体征监测”APP。
平时这里只显示一些基础的心率、步数数据。但这次,在频繁闪退的间隙,
他无意中点进了一个隐藏极深的、名为“底层数据流”的开发者模式界面。
屏幕上不再是简单的数字,而是飞速滚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和抽象波形图。
他看不懂那些代码,
技能模块解析…87%】、【情绪能量引流-峰值稳定】、【潜质节点标记完成…】。
而在数据流的上方,有两个不断跳动的进度条。一个标注着【生命时长转移:38.7%】,
另一个,标注着【天赋/气运模因剥离与转译:41.2%】。天赋?气运?模因?剥离?
阿K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头皮阵阵发麻。那些奇怪的梦,那些丢失的记忆片段,
那些突然变得笨拙的身体……莉莉甜美的声音言犹在耳——“您共享的,
只是些‘垃圾时间’”、“您的意识、记忆、人格完整性将得到完美保留”……骗局。
一个彻头彻尾、精心编织、贪婪到超乎想象的骗局!他们剥夺的,根本不只是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