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县的漕渠,乃是前朝开凿,引渭水支流,南通长安,北连泾渭,虽不甚宽阔,却是关中风尘碌碌的一条细小血脉。平日裏,舟楫往来,运粮送炭,卸货装人,甚是繁忙。渠岸两侧,挤挨着各色摊贩,脚店,以及依靠漕运吃饭的力夫、船工,形成了一片喧嚣而富有生机的码头市集。
沈澜的“还魂纸”在县衙内部推行数日,初见成效。虽省下的银钱尚不足以扭转沈家窘境,却至少让衙门日常用度不再那般捉襟见肘,也让沈明章腰杆稍稍挺直了几分。沈澜并未满足,他清楚,若要真正开源,必须将纸售于市面。
这日清晨,他带着两名衙役,来到漕渠码头,想寻个合适的铺面或摊位,试售那些质地最次、却颜色各异(因加入染料废料)的“花纸”,用作包裹杂物最合适不过。孙师爷本欲代劳,却被沈澜婉拒。他深知闭门造车终是徒劳,需得亲眼看这市井百态,了解需求。
码头上人声鼎沸,汗味、水汽、货物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扛包的力夫喊着号子,船老大吆喝着指挥卸货,妇人提着篮子叫卖炊饼,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沈澜一身半旧青衫,身形单薄,走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目光沉静,仔细打量着两侧的铺户。
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一阵嘈杂喧哗,夹杂着女子清冽却含怒的斥责声,以及几个粗野男子的哄笑。
“……光天化日,尔等岂敢无理!”
“小娘子,撞翻了爷的货,一句‘岂敢’就想了事?瞧瞧,这上好的吴绫,沾了这漕渠的泥水,还怎么卖?赔钱!”
沈澜蹙眉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几个穿着短打、敞着怀、一看便是码头青皮的闲汉,围住了一主一仆两名女子。被围在中间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着藕荷色窄袖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月白披风,身形窈窕。虽戴着帷帽,垂下的轻纱遮住了面容,但露出的下颌线条优美紧抿,显是气极。她身旁的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却仍张开手臂护在主人身前,声音发颤:“你……你们分明是故意撞过来的!”
地上散落着几只锦盒,一匹显然是新买的浅色绫罗掉落在地,沾满了污水渍,确实污损不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几个青皮是故意寻衅。
周围聚了些看热闹的,却无人敢上前。这几个青皮是码头一霸,专挑面生的外地客商或看起来好欺负的弱质女流下手,讹诈钱财。
“赔钱?可以。”那为首的青皮抱着胳膊,一脸痞笑,目光猥琐地在少女窈窕的身段上打转,“要么,现拿出十贯钱来。要么……小娘子你就陪哥几个去旁边酒肆吃杯水酒,赔个不是,这匹绫子,爷就不要了,如何?”说罢,伸手便要去撩那少女的帷帽。
少女猛地后退一步,避开那脏手,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放肆!”
两名跟着沈澜的衙役互看一眼,面露难色。他们认得这几个青皮,背后似乎有点小势力,平日欺行霸市,县衙里也有人睁只眼闭只眼,等闲不愿招惹。
沈澜眼神微冷。他本不欲多事,但眼前情形,却无法视而不见。就在那青皮的手即将再次碰到少女帷帽的刹那,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场中:
“住手。”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到他身上。见是一个文弱少年,身后虽跟着两名衙役,却并无上前拿人的意思,那几个青皮先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
“哟?哪来的小郎君,也想学人英雄救美?”为首青皮斜睨着沈澜,满是挑衅,“衙门里的?认识爷是谁吗?少管闲事,滚开!”
那少女也透过轻纱看向沈澜,帷帽微动,似有讶异。
沈澜并不看那青皮,只对两名衙役淡淡道:“云阳县衙治下,漕渠码头,何时容得此等公然调戏民女、强索钱财之事?你二人还愣着做什么?”
两名衙役被点名,脸上挂不住。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喝道:“王五!休得胡闹!这位是沈县令家的郎君!”
“沈县令?”那叫王五的青皮闻言,非但不怕,反而嗤笑一声,语气更加嚣张,“哦——就是那个差点被砍头、如今罚俸待罪的沈明章?吓死爷了!怎么,小衙内,你爹自身难保,还想来管爷的闲事?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揍!”
话音未落,王五竟真的挥拳朝沈澜面门打来!拳风呼啸,显是惯打架的。
周围发出一阵惊呼。那少女也下意识低呼一声:“小心!”
沈澜眼底寒光一闪。他这身体虽弱,但前世为强身健体也学过些格斗技巧,意识还在。眼见拳来,他不退反进,侧身避过锋芒,同时脚下巧妙一绊,右手在那王五肘关节处猛地一托一送!
“哎哟!”
王五万万没想到这文弱少年竟敢还手,更没想到手法如此刁钻怪异,一拳打空,下盘被绊,整個人收势不住,向前狠狠扑去,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门牙磕在青石板上,顿时鲜血长流,惨嚎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两名衙役和剩下的青皮。
沈澜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腕,站直身体,气息都未乱。他冷冷扫过剩下那几个目瞪口呆的青皮:“还有谁想试试?”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威严。剩下的青皮被镇住了,看着趴在地上哀嚎的王五,一时竟不敢上前。
两名衙役见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王五按住,又对其余青皮喝道:“还不快滚!真想进班房吃板子吗?”
青皮们色厉内荏地撂下几句狠话,搀起满脸是血的王五,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一场风波,戛然而止。
围观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好奇地打量着沈澜,低声猜测着这位身手利落的小郎君是何来历。
沈澜这才转身,看向那主仆二人。小丫鬟惊魂未定,连连道谢:“多谢郎君!多谢郎君相助!”
那戴着帷帽的少女,微微屈身一礼,声音虽仍带着一丝方才的余悸,却已恢复清冷平稳:“多谢郎君解围。若非郎君,今日恐难善了。”轻纱拂动间,隐约可见其下姣好的面容轮廓和一泓清泉般的眸光。
“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客气。”沈澜拱手还礼,语气平淡,“码头龙蛇混杂,娘子日后还需谨慎些。”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多言。那小丫鬟忙蹲下身去收拾散落的锦盒和那匹污损的绫罗,面露愁色。
沈澜目光扫过那匹价值不菲却已毁掉的吴绫,又见这主仆二人衣着虽整洁,细节处却显清寒,尤其是那少女披风边缘的细微磨损,并非豪富之家。他心中微动,对那正发愁的小丫鬟道:“这匹绫罗,或可试着用清水浸泡,加入少许皂角捶打冲洗,或能洗去部分污渍,虽不复光鲜,但自家裁衣或另作他用,也好过完全废弃。”
这是他根据现代去污常识的建议,唐代皂角正是常用洗涤之物。
少女闻言,帷帽轻抬,似乎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再次敛衽一礼:“多谢郎君指点。”
这时,两名衙役已驱散围观人群,回来复命。沈澜见无事,便点头示意,准备离开。
“郎君请留步。”那少女忽然开口。
沈澜驻足回头。
少女似犹豫了一瞬,方轻声道:“还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今日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图报。”
“萍水相逢,不足挂齿。告辞。”沈澜淡淡一笑,并未留名,转身带着衙役汇入人流,继续去寻找他的铺位。他助人并非图报,且如今自家麻烦不少,不欲多生枝节。
少女立于原地,帷帽轻纱微漾,望着那青衫少年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嘈杂人潮中,默然片刻。
“**,这位小郎君真是好人,身手也好厉害!可惜没问出名姓……”小丫鬟抱着收拾好的东西,小声说道。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过那匹污损的绫罗,指尖触及那湿冷的泥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
沈澜最终在码头偏僻处,以一个极低的价钱,租下了一个小小的摊位。让一名衙役留守,摆上那些色彩不一的“花纸”,又写了张简单说明用途的木牌,试售开始。他并未抱太大期望,只想看看市场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种颜色独特、价格低廉(仅为普通包货黄纸的一半)的“花纸”,竟很快吸引了不少码头小商贩和过往行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卖零碎杂货、吃食的摊主,觉得用这彩纸包裹物品,显得新鲜又体面,纷纷掏钱购买。不过半日功夫,带去的几十沓纸便销售一空,甚至还有人询问日后是否还有货、能否送货上门。
初战告捷,沈澜心中稍定。看来这条路,可行。
他留下那名衙役继续照看摊位并接收订单,自己带着另一人返回县衙。
刚进衙门,便觉气氛有些异样。几个书吏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立刻散开,眼神躲闪。
孙师爷急匆匆迎上来,面色凝重,低声道:“小郎君,您可回来了!出事了!”
“何事?”沈澜心头一紧。
“是纸坊那边!”孙师爷道,“工房的李司吏带着人,以查验‘火患隐患’为名,闯进了柴房,说是咱们那造纸的家伙事堆放杂乱,石灰堆积,极易引火,强令我们即刻停工拆除!老王头(一名老役夫)与他们理论,竟被推搡了一把,扭伤了胳膊!”
沈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工房李司吏?此人他有些印象,是县衙里的老油条,据说与县丞走得颇近。此前沈明章得势时(虽也只是个小县令),倒也殷勤,如今沈明章失势,便立刻换了嘴脸。这次发难,所谓火患只是借口,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恐怕还是冲着这造纸之事来的!是眼红这点微末之利?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示,不想看到沈家有任何起色?
“父亲可知此事?”沈澜边快步往后院柴房走,边问道。
“明府正在二堂与县丞议事,怕是……怕是已被绊住了!”孙师爷焦急道。
果然是有备而来!
走到柴房附近,远远便听见吵闹声。只见柴房门大开,工房李司吏带着三四个人,正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地呵斥着。另一名老役夫挡在门口,苦苦哀求。地上散落着一些打浆的原料和造好的纸张,一片狼藉。
“……此乃县衙重地,岂容尔等私自弄此污秽之物!万一走了水,殃及官廨,谁担待得起?赶紧拆了搬走!”李司吏趾高气扬。
“李司吏好大的官威。”沈澜冷冽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回头,见是沈澜,李司吏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堆起假笑,敷衍地拱了拱手:“原来是沈小郎君。非是下官为难,实在是职责所在,这柴房如此杂乱,确有火患之虞,若是御史大人或是州府巡查下来,我等都吃罪不起啊。还望小郎君行个方便,莫要让下官难做。”
话里话外,抬出上官,扣下大帽子。
沈澜目光扫过地上被践踏的纸张和受伤的老役夫,眼神越发冰冷:“火患之虞?李司吏倒是尽职尽责。却不知县衙后厨柴薪堆积、库房旧物壅塞,火患之虞又当如何?莫非只查我这一处?”
李司吏被噎了一下,强辩道:“各处自有章程!此处乃小郎君私设,不合规矩!”
“私设?”沈澜上前一步,逼视着他,“家父权知云阳县事,下令于此试验节省公帑之法,何来私设?此事孙师爷可作证,一应物料支用皆有记录。李司吏张口便是‘私设’,是在质疑家父之权,还是另有所指?”
李司吏被他目光逼得后退半步,气势一滞,没料到这少年言辞如此犀利,直接抬出了沈明章(虽是个待罪的)。
“这……下官并非此意……”
“既非此意,那便是李司吏巡查过当。”沈澜语气不容置疑,“此地之事,我自会向父亲禀明。至于火患,不劳李司吏费心,我即刻便让人清理整顿,确保无虞。李司吏请回吧。”
李司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得了县丞的暗示前来搅局,本以为能轻易拿捏这个失势县令的儿子,没想到对方如此强硬,句句占理,反倒让他下不来台。若真闹到明面上,他一个司吏强行干预县令(权知)安排的事务,也占不到便宜。
正僵持间,一名小吏匆匆跑来,在李司吏耳边低语几句。李司吏脸色微变,不甘地瞪了沈澜一眼,悻悻道:“既然小郎君如此说,那下官便拭目以待!务必整顿妥当,否则下次再来,便没这么好说话了!”
说罢,带着人灰头土脸地走了。
孙师爷松了口气,连忙让人扶起受伤的老役夫去看郎中,又指挥人收拾狼藉。
沈澜站在原地,看着李司吏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
他知道,这事绝不会就此结束。今日是工房借故生事,明日可能便是户房卡拨用料,后日或许还有别的麻烦。父亲的处境微妙,自己这点刚刚萌芽的产业,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被掐灭。
必须更快地站稳脚跟,积累资本,拥有更多话语权。
而那个在漕边偶然救下的少女……他摇了摇头,将那一抹藕荷色的身影暂时抛诸脑后。眼前的危机,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
他转身走入柴房,看着那些简陋的器具,心中一个个念头飞速闪过。
改良工艺,提高效率?寻找更稳定廉价的原料来源?还是……干脆另寻一处更安全、更隐蔽的场所?
长安的目光,县衙的倾轧,市井的机遇……这一切,都催促着他必须更快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