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姜晚的咽喉,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静思堂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爬出来,
跌跌撞撞地冲回厨房角落那片冰冷油腻的栖身之所。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
谢危最后那轻飘飘的两个字——“眼睛”——如同淬了冰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
他知道了!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墨色眼眸,
仿佛早已洞穿了她卑微皮囊下隐藏的、滚烫的仇恨与窥探。接下来的日子,
姜晚感觉自己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次踏入静思堂的范围,每一次接触到谢危的目光,
都让她脊背发凉。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小心,像一只受惊的鼹鼠,
只在厨房最阴暗的角落和最深的夜里活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父亲,不去想北境,
不去想那个沾满血污的军情案。她只专注于一件事:做点心。这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靠近核心的机会。厨房里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多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炭炉。姜晚像一只勤勉的工蜂,
利用一切间隙收集着那些被视作无用的边角料:蒸糕剩下的、颜色不够纯白的糯米边角,
熬煮甜汤时滤出的、带着清香的梨渣,角落里被遗忘的、半干的红枣,
甚至是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却依旧饱满的莲子……她将那些糯米边角细细碾磨成粉,
用最细的筛子筛过,得到一点可怜但细腻的粉末。莲子用温水泡软,耐心地剔去苦涩的莲心,
再用小石臼一点点捣成泥。红枣蒸软去核,揉进莲蓉里,
添入一点点省下来的、颜色不那么纯正但更细腻些的蔗糖。没有模具,
她就用洗净的、边缘光滑的小贝壳,将拌好的莲蓉红枣馅小心翼翼地填进去,
再用细竹签挑起一点点糯米糊,像修补一件易碎的珍宝,细细封口。没有蒸锅,
她就用粗陶碗盛着一点水,放在小炭炉上,再将那几枚贝壳点心架在碗口,
盖上另一个倒扣的粗陶碗。蒸汽袅袅升起,带着莲子和红枣的清甜气息,
在冰冷的厨房角落里氤氲开一小片温热的、微甜的雾。这个过程漫长而笨拙。炭火难以控制,
蒸汽时大时小。好几次,贝壳边缘的糯米糊被水汽冲开,精心准备的馅料流了出来,
前功尽弃。姜晚咬着下唇,默默清理掉失败的残骸,
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冰冷的石臼边缘留下新的细小伤口,再重新开始。她必须成功。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唯一可能让那双冰冷的眼睛停留片刻的东西。
当第一缕带着清甜气息的、半透明的蒸汽终于从粗陶碗的缝隙中逸出时,姜晚屏住了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倒扣的碗。几枚小巧的、贝壳形状的点心躺在碗底,
糯米皮在蒸汽的作用下变得半透明,隐约透出里面深红色的莲蓉红枣馅,
边缘因为她的笨拙而有些粘连和不规则,却散发着一种质朴而诱人的甜香。成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旧布,
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枚尚带余温的点心包好。这一次,她犹豫了。
忍冬藤蔓下的“秘密据点”似乎不再安全。谢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最终,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入夜,
估摸着静思堂书房熄灯的时辰,她揣着那个温热的布包,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
寒风刺骨,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她停在谢危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他还没睡。
姜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飞快地将那个小小的布包放在了冰凉的门槛上,紧贴着门缝。仿佛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
她不敢停留,转身就跑,脚步声消失在回廊的寒风里,留下那个小小的布包,
在寂静的门槛上,散发着微弱的甜香和孤注一掷的热度。书房内,
银丝炭在错金铜兽炉里安静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着深冬的寒意。
谢危裹着一件厚重的银狐裘,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他面前摊着一份边关密报,墨迹未干,
带着凛冽的霜雪气息。烛火跳跃,映照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
薄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发出极轻的叩叩声。
冷焰如同最忠实的影子,侍立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呼吸都放得极轻。
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和冷冽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意猛然袭来,谢危猛地侧过身,握拳死死抵住嘴唇,
剧烈的咳喘撕扯着他单薄的身体,肩胛骨在狐裘下剧烈耸动。这一次的咳嗽来得格外凶猛,
带着胸腔深处的闷响。冷焰立刻无声上前,递上温水。谢危勉强喝了一口,
却压不住喉间翻涌的腥甜。他摊开紧握的拳,掌心赫然是一抹刺目的鲜红!“主子!
”冷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谢危疲惫地闭上眼,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他靠在软枕上,急促地喘息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疼痛。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混合着药汁的苦涩,
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心感。他紧蹙着眉头,脸色因痛苦而微微扭曲。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门槛的声响。谢危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所有的疲惫和痛楚被一种冰冷的警觉取代,
直直射向紧闭的房门!冷焰的反应更快,身形如同鬼魅般无声掠至门边,
一手已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眼神凌厉如刀,做好了随时破门格杀的准备。
谢危的目光紧紧锁住房门,指尖在榻沿的敲击停止了。空气凝滞,
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和炭火燃烧的微响。门外,再无任何声息。谢危的眼神微微变幻,
那锐利的锋芒缓缓收敛,重新被一层深沉的疲惫覆盖。他对着冷焰,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冷焰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按在剑柄上的手也缓缓松开,但目光依旧警惕地锁定着门外。
谢危撑着软榻,有些吃力地站起身。狐裘滑落些许,露出里面单薄的素白寝衣。
他缓步走向门口,脚步带着病弱的虚浮。他停在门后,并未立刻开门。
烛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门板上,微微晃动。片刻的死寂后,他才伸出手,
缓缓拉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寒风瞬间灌入,卷起他散落鬓角的几缕墨发。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廊下风灯在夜色中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他的目光下移。门槛上,
静静地躺着一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布包。布包被门缝挤得微微变形,
却依旧能看出里面包裹着几枚小巧的、形状不甚规整的点心。
一股淡淡的、清甜的、混合着莲子和红枣的暖香,顽强地穿透冰冷的空气,钻入他的鼻息。
这缕微弱的甜香,与他口腔里翻涌的血腥和苦涩,形成了尖锐到近乎荒诞的对比。
谢危的目光在那布包上停留了很久。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微微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他扶着门框的手指,
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最终,他缓缓弯下腰。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他伸出那只刚刚沾染了鲜血的手,苍白修长的手指,
在接触到那粗糙布料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
他拾起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布包。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书房内,烛火依旧跳跃。
谢危走回软榻边,并未坐下。他站在灯下,低着头,看着掌心里那个简陋的布包。
烛光勾勒出他清冷孤寂的侧影,脆弱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会断裂。他解开布结,
露出里面几枚贝壳形状的点心。糯米皮半透明,边缘粘连,透出深红的馅料,
带着被粗陶蒸腾过的烟火气,安静地躺在粗糙的布上。他拿起一枚。
指尖传来点心温热的触感,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要烫伤他冰凉的皮肤。他送到唇边。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没有审视。他微微启唇,咬了下去。软糯微粘的糯米皮,
包裹着温热的、细腻中带着红枣颗粒感的莲蓉馅,清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那甜味并不纯粹,带着粗糖的质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甚至因为蒸制手法的问题,
馅料在贝壳底部有些沉积,口感并不完美。但就是这一点粗糙的、带着温度的甜意,
如同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极其霸道地冲开了他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和苦涩,
直抵喉咙深处那令人作呕的恶心感。谢危的动作顿住了。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
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握着点心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他苍白的面容切割成破碎的明暗。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只有那点心的温热,透过指尖,一丝丝传递过来,
固执地对抗着书房里无处不在的冰冷和沉重。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
咀嚼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他没有再咳。书房里只剩下他缓慢而专注的咀嚼声,
和炭火细微的噼啪。那缕清甜的暖香,终于在这一方充斥着药味、血腥和权谋阴霾的空间里,
艰难地占据了一席之地。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卷过庭院,枯枝发出凄厉的呜咽。雪,
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小的冰晶在昏黄的廊灯光晕中飞舞,无声地覆盖着王府的雕梁画栋,
也覆盖了静思堂书房门槛前那几不可辨的、仓皇逃离的脚印。姜晚蜷缩在厨房冰冷的草堆里,
身体因为后怕和寒冷而微微发抖。她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间,
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和书房门缝后令人窒息的威压。
指尖还残留着揉捏莲蓉红枣馅料时的黏腻触感和那一点微弱的温热。她成功了。
点心送进去了。他没有立刻让人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这算是一种……默许?
还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纷乱的思绪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停在厨房门外,随即是周嬷嬷那标志性的、掐得又尖又细的嗓音,
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人呢?都死了吗?快!快烧热水!璎珞姑娘!璎珞姑娘来了!
世子爷又咳血了!快去静思堂!”“璎珞姑娘”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姜晚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涟漪。她猛地抬起头,透过厨房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
只见回廊上,周嬷嬷正躬着身,引着一个身影快步向静思堂方向走去。那女子身形高挑窈窕,
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素锦袄裙,外罩一件月白色镶毛斗篷。乌发如云,
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斗篷的兜帽滑落,
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侧脸,下颌线条优美流畅,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她步履匆匆,
却丝毫不显慌乱,反而透着一股沉静从容的气质。即使隔着距离和纷飞的细雪,
姜晚也能感受到那种由内而外的、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干净与温柔。这就是璎珞?
那个传说中出身杏林世家、医术高超、时常出入王府为世子诊脉的医女?
就在姜晚怔忡的瞬间,跟在周嬷嬷和璎珞身后的冷焰,似乎察觉到了厨房门缝后的窥视。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寒芒,瞬间穿透门板的缝隙,
精准地钉在了姜晚的脸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封般的审视和警告,
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姜晚的心跳骤停!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如坠冰窟!
她猛地缩回头,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静思堂内,药味比平时更加浓重,
混杂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铁锈腥气。谢危半躺在床榻上,厚重的锦被盖至胸口,
衬得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和脸颊愈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闭着眼,
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璎珞坐在榻前的绣墩上,纤细的手指正搭在谢危的手腕上。
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指尖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脉搏跳动。片刻后,她收回手,
动作轻柔地掖了掖谢危的被角,转身对着侍立在一旁、脸色紧绷的冷焰和周嬷嬷低声吩咐,
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晰而沉静:“世子此番是急怒攻心,引动旧疾,肺腑受创。
药需加重三分川贝、五分枇杷叶,再加一钱雪蛤粉,文火慢煎一个时辰。煎好后,立刻送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谢危苍白如纸的脸,“另外,取些冰片薄荷油来,以温水化开,
稍后给世子擦拭额角和太阳穴,可稍解烦恶。”“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周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地去安排煎药。冷焰也无声地领命,
转身去取冰片薄荷油。房间里只剩下璎珞和昏睡(或昏沉)的谢危。璎珞并未离开,
她静静地坐在绣墩上,目光落在谢危紧蹙的眉心和毫无血色的唇上,
带着一种纯粹的、医者的悲悯和专注。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倒出一点清亮微香的药油在掌心,用指尖沾了,动作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谢危冰冷的额角,
缓缓按揉着。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昏沉中的谢危似乎感受到那一点清凉和舒缓,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线,
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缓了些许。就在这时,谢危放在锦被外的手,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璎珞的目光落在他微动的手指上,
似乎想帮他放回被中。然而,她的动作却在半途顿住了。她看到了。谢危微蜷的指间,
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深红色的……馅料残渣?那颜色,那质地,绝非药汁残留,
倒像是……某种粗糙的点心?璎珞的指尖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除了药碗、蜜饯盒子(依旧满满当当),
并无任何点心盘盏的踪影。她收回目光,再次落回谢危苍白的脸上,那份纯粹的悲悯中,
悄然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她默默地将谢危的手轻轻放回温暖的锦被下,
指尖拂过那一点残留的深红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深夜。万籁俱寂,
只有风雪在窗外呼啸。姜晚躺在冰冷的草堆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冷焰那冰冷的警告眼神,
璎珞沉静如水的面容,还有静思堂里弥漫的浓重药味和血腥气,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谢危又咳血了……是因为她吗?因为那个被他拾起的点心?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名为不甘的火焰却在心底深处悄然燃烧。她不能退缩。父亲蒙冤的眼睛,
还在九泉之下注视着她。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她接触到王府更深层秘密的契机。
璎珞……那个沉静如水的医女,她似乎能自由出入静思堂,
甚至……能得到谢危一丝微弱的信任?
如果能接近她……一个大胆而模糊的计划在姜晚心中渐渐成形。几天后,
一个难得的、没有下雪的阴冷午后。姜晚被指派去库房领取一批新到的药材。
沉重的木箱散发着浓烈苦涩的药味。她吃力地搬着箱子,穿过结着薄冰的青石板路,
走向静思堂旁边的药房。就在药房门口的回廊拐角处,她看到了那个水绿色的身影。
璎珞正站在廊下,微微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药碗,
似乎刚给谢危送完药出来。侧脸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莹白沉静,
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机会!姜晚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
抱着沉重的药箱,故意加快了脚步,装作被箱子挡住视线、脚下不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