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课,是‘形状’。”陈默的声音在林薇对面响起,温和而平静,如同以往每一次复健指导的开场白。
林薇坐在康复训练室特制的矮桌前,双手有些拘谨地平放在桌面上。周围很安静,只有空调细微的送风声。失去视觉后,她的其他感官被强行推到了聚光灯下,听觉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捕捉到陈默平稳呼吸的节奏。
“形状?”她下意识地重复,语气里带着一丝茫然。一个对她而言无比熟悉、此刻却空洞无物的概念。
“对,形状。”陈默肯定道。接着,她听到轻微的、塑料摩擦桌面的声音,似乎是他将什么东西推到了她手边。“用你的手去认识它。别怕,它不会咬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林薇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带着试探,向前摸索。很快,她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坚硬的物体。表面光滑,带着棱角分明的转折。她本能地沿着一条边线滑动手指。
“棱?”她迟疑地问出口。
“对,这是棱。”陈默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确认,“继续。”
指尖顺着棱线移动,在某个点突然转折,向下延伸。她继续探索,沿着新的方向,又遇到一个转折点……如此往复。手指笨拙地描摹着这个陌生物体的轮廓。它似乎有四个这样笔直转折的边,在顶部汇聚成一个尖角?
“像……金字塔?”她不太确定地猜测,这个词从记忆深处蹦出来。
“金字塔是锥体,”陈默温和地纠正,“你摸到的这个,底面是平的。再感觉一下它的面?”
林薇的指尖离开棱线,小心地按压在物体的一个平面上。光滑,冰凉,平坦。
“这是面。”陈默解释,“一个立方体有六个这样的面,十二条棱,八个角。”他的描述简洁清晰,像在构建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模型。
立方体?林薇的指尖在那个小小的方块上反复摩挲、按压,感受着那些冷硬的棱角和光滑的平面。一个模糊的、由触感构成的“方块”形象,在纯粹的黑暗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用指尖在虚无中作画。
“好了,放下它。”陈默说。接着,另一个东西被轻轻放在她摊开的手心里。
触感截然不同。温润,光滑,没有一丝棱角。她的手本能地合拢,将它包裹住。它圆溜溜的,像一个……鸡蛋?但似乎更规则。
“球体。”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鼓励,“没有棱角,只有曲面。无论你从哪个方向摸,它都一样。”
林薇的手指在光滑的球面上来回摩挲,感受那完美的弧度带来的流畅触感。冰冷坚硬的立方体,温润流畅的球体……两个截然不同的“形状”概念,通过指尖的触感,强行刻入了她黑暗的世界。
“现在,试试这个。”陈默的声音引导着。
一个新的物体被递到她手中。触感复杂得多。一部分是光滑的曲面,一部分是坚硬的平面,还有细细的、像棍子一样的部分连接着……她皱起眉,指尖仔细地探索着每一个转折和连接处。这像什么?一个……杯子?有圆圆的杯身,平坦的底座,还有一个小小的、弯曲的把手?
“杯子?”她试着说出答案。
“对,马克杯。”陈默的声音带着赞许,“你看,世界上的东西,无论多复杂,拆解开,无非就是这些基本形状的组合。立方体、球体、圆柱体、锥体……像积木一样。”
积木?林薇的指尖停留在那个马克杯冰凉的陶瓷表面上,感受着它由曲面和平面构成的独特形态。陈默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原来那些曾经习以为常、无需思考就能“看见”的物体,在黑暗中,需要这样一层层地、耐心地解构和重建。
“好了,”陈默的声音将她从专注的探索中拉回,“今天的‘形状课’先到这里。休息一下,我们待会儿练习定向行走。”
林薇有些不舍地松开那个马克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陶瓷的冰凉和光滑的触感。一种微小却真实的成就感,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悄然亮起。她开始理解陈默说的“重新学习”是什么意思了。这学习艰难而缓慢,每一步都像在黑暗中开垦荒地,但至少,她摸到了一块实实在在的“石头”——一个立方体。
“陈老师?”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比之前放松了一些,“你……对这些东西,好像特别熟悉?”
她问得有些迟疑。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好几天。无论是引导她走路时对环境的熟悉程度,还是此刻对这些模型精准的描述和比喻,甚至刚才检查她手伤时那流畅的动作……都透出一种远超普通护工或志愿者的熟稔。
陈默那边沉默了一瞬。很短暂,但林薇捕捉到了那片刻的停顿。
“在这里待久了,”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点温度,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看得见看不见的,都习惯了。”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深入解释那个“待久了”意味着什么。林薇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并不想谈论自己。这反而勾起了她更强的好奇心。这个叫陈默的男人,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经历过什么?他身上那种奇特的沉稳和温润之下,又藏着什么?
但这些疑问,被她暂时压在了心底。她只是“看”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透过康复中心巨大落地窗的缝隙流淌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光带。林薇坐在窗边的休息椅上,安静地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动静。走廊里偶尔有脚步声、轮椅碾过的声音、护士们低低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她在等陈默。
这几乎成了她每日复健课程之外,最重要也最隐秘的期待。等待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等待那温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柠檬草香气。那香气很淡,像是从他衣服上自然散逸出来的,清爽又干净,成了她在黑暗中辨识他的独特印记。
然而今天,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慢。预定的时间早已过去,走廊里熟悉的那道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一种莫名的焦躁,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林薇的心头。她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林**?等陈老师呢?”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康复中心的护士小张,声音爽利。
林薇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对方能看见,连忙“嗯”了一声。
“他呀,可能被周医生临时叫去了。”小张的声音靠近了些,带着点闲聊的意味,“周医生是他的主治医师,也是咱们这儿最好的眼科专家之一。陈老师的情况……唉,也真是可惜。”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主治医师?”她脱口而出,“陈默他……眼睛也……?”她问得有些急切。虽然早有猜测,但被证实的感觉还是不同。她一直以为他只是这里的志愿者或者工作人员。
“是啊,”小张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陈老师以前可不是一般人。顶尖的钢琴调音师,那耳朵和手,金贵着呢!听说是在国外进修的时候,出了次严重的车祸……哎,都三年多了吧?”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回忆,“送来的时候情况很糟,是周医生拼尽全力才保住了他的眼睛结构,可惜视神经的损伤……唉,复明的希望,太渺茫了。”
小张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接连砸在林薇心上。
钢琴调音师!顶尖的!车祸……三年多……复明渺茫……
每一个词都带着巨大的信息量和冲击力。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对声音如此敏感,为什么他的手指触感如此精准而特别(那薄茧,原来是常年与琴弦打交道留下的!),为什么他对康复中心如此熟悉,甚至为什么他身上总带着一种沉静之下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疏离感。
原来,他早已在这片黑暗中行走了三年多。而她,刚刚跌入深渊不足三个月,就几乎被绝望淹没。一种强烈的羞愧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之前那些崩溃、愤怒、自怨自艾……在他承受了三年的漫长黑暗面前,显得那么幼稚可笑,那么无病**。
“他……从来没提过……”林薇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涩然。
“陈老师人好,就是话少,自己的事更不爱提。”小张叹口气,“不过他对你倒是真上心。我们之前都担心他把自己关得太紧,现在看你来了,他愿意多说话多走动了,周医生都说这是好事呢!”
小张后面的话,林薇有些听不清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被“三年”、“车祸”、“调音师”、“渺茫”这些词反复冲击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涌,有震惊,有同情,有更深的羞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难过。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一串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规律,敲打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那脚步声里,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随即,那温润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歉意:“抱歉,林薇,临时有点事,耽误了。”
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柠檬草气息,也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林薇猛地回过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这一次,她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她捕捉到他声音里那丝被刻意压平的尾音,还有他靠近时,比平时略显快了一拍的呼吸节奏。
“没关系。”林薇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她的心却跳得厉害。
“那我们开始?”陈默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或者说,他习惯性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绪。
“好。”林薇应道,伸出手。
这一次,当陈默温热干燥的手掌,像往常一样稳定而可靠地托住她的手腕,引导她站起来时,林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寻意味,拂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