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十安拍着小手,退后两步,歪着小脑袋欣赏自己的“杰作”,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得意,“爹爹最好看啦!”
白九思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柔软的花瓣,眼中的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开涟漪。“嗯,十安的手最巧。”
窗内,花如月看着这一幕,唇边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心底某个角落,像被温泉水浸泡过,暖意融融。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剑光惊鸿、清冷孤绝的九天剑仙,如今能如此安然地坐在人间小院的桃树下,任由稚女簪花?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白九思垂落身侧的手,花如月唇角的笑意微微一顿。
那修长有力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却并非空着。其中两根指间,正轻轻拈着一柄小巧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梳。
花如月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自己垂在肩侧的长发。这十年来,她那一头曾被剑气滋养得如同流瀑的青丝,似乎也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变得格外柔顺。而打理它们的人,早已从她自己,换成了那个执剑的手如今执梳的人。
每日清晨,或是在这午后的闲暇时光,白九思总会寻个由头,让她在窗边坐下。他会站在她身后,动作由最初的笨拙僵硬,到如今的行云流水。温凉的玉梳齿缓缓嵌入发丝,力道恰到好处,从发根到发梢,一点点梳开,再灵巧地挽成她喜欢的样式。有时是简单的发髻,有时是垂落的流苏。他极少言语,只有玉梳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和他沉稳的呼吸,萦绕在耳畔。那是独属于他们的、无声的默契时光。
窗外传来十安清脆的笑语,白九思温声的回应,还有风吹过桃树叶的沙沙声。花如月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上,心绪却如同被风吹皱的池水,久久无法平静。这十年,平静得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白九思变了太多,可有些东西,似乎又从未改变。比如他偶尔凝望她时,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捕捉的、如同薄雾般的不确定,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
她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悸动,却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温暖的印记。
夏夜的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笼罩着静谧的小院。白日里的暑气褪去,只余下草叶间微凉的露意。深邃的墨蓝天幕上,星河璀璨,如同洒落了亿万颗碎钻。
屋脊之上,并肩坐着两个人影。
花如月换了一身素色的细葛布夏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被夜风拂在颊边。她微微仰着头,望着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追寻着某颗早已远去的星辰轨迹。
白九思坐在她身侧,依旧是那身洗旧的靛青布衣,身形挺拔如松。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花如月被星辉勾勒的侧脸上,专注而沉静。
“那是北辰,”他抬起手,指向北方天际一颗格外明亮、位置恒定的星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润,“居于紫微垣中宫,众星拱卫,是为帝星。”指尖微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其旁稍暗,辅弼二星,左为天枢,右为天璇……”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在星空中无声地描画,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将古老星图的脉络在她眼前缓缓展开。花如月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星辰,在他沉静的叙述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故事。
夜风带来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混杂着一丝草药的味道。花如月紧绷了一日的肩颈,在这气息和低语中,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她微微侧过身,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宽厚的肩膀上。
白九思的声音顿住了。
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肩头承载着她轻浅的重量,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适些。抬起的手并未收回,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落在了她散落肩头的发丝上。
指尖缠绕起一缕柔软冰凉的发丝,那触感细腻得如同上好的丝绸。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珍视和……一丝深藏的、近乎脆弱的庆幸。他不再言语,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她的发丝缠绕指间,任由星河的光芒洒落两人肩头。
静谧,温柔得如同流淌的月光。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爹——娘——!”
一声带着浓浓睡意却异常响亮的呼唤,猛地撕破了夏夜的宁静,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
屋脊下的回廊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揉着眼睛,穿着嫩黄的寝衣,光着小脚丫跑了出来,正是白十安。她仰着小脸,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望向屋顶上依偎的双亲,小嘴撅得老高。
“你们又偷偷跑屋顶上看星星不带我!”小丫头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控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娘亲还靠在爹爹身上!羞羞脸!”
花如月靠在白九思肩上的头猛地抬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夜色很好地遮掩了她脸上瞬间腾起的、如同少女般的薄红。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住平日的镇定:“十安?怎么醒了?”
白九思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间缠绕的发丝已然滑落。他脸上那抹沉醉的温柔瞬间冻结,随即被一丝罕见的窘迫取代,耳根在星辉下似乎也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红。他飞快地收回手,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咳咳,十安,”他试图拿出父亲的威严,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夜深露重,快回去睡。”
“我不!”小十安叉着腰,站在回廊下,仰着小脑袋,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除非……除非爹爹抱我上去!我也要看星星!还要娘亲抱抱!”
屋顶上的两人对视一眼。
花如月眼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轻轻颔首。
白九思无声地叹了口气,身形微动,如同夜风中飘落的一片树叶,轻巧无声地落在了女儿面前。他弯下腰,伸出双臂。
“来吧,小捣蛋鬼。”
十安立刻破涕为笑,欢呼一声,张开小胳膊扑进父亲怀里。白九思稳稳地抱起女儿,足尖在廊柱上轻轻一点,三人便稳稳落回了温暖的屋脊之上。
小小的女儿挤进了父母中间,硬是把自己塞进花如月的怀里,小脑袋枕着母亲的臂弯,一只手还紧紧抓住父亲的一片衣角。她满足地喟叹一声,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向星空:“哇……好多亮晶晶的糖豆豆!”
童言稚语惹得花如月忍不住轻笑出声,方才那点旖旎的窘迫彻底消散。白九思坐在女儿的另一侧,看着妻女依偎在星河下的剪影,方才那点窘迫也化作了眼底深沉的暖意。他伸出手臂,越过女儿小小的身体,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花如月抱着女儿的手背上。
指尖温热,带着薄茧的触感传来。花如月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没有抽开。
十安很快就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父亲沉稳的气息中,再次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小小的身子软软地偎着。
头顶,星河浩瀚,亘古流淌。脚下,人间小院,灯火温馨。
花如月感受着手背上覆盖的温暖,和他指尖传来的、细微却坚定的力量。她微微侧过头,望向白九思的侧脸。星辉勾勒着他清隽的轮廓,那双眼眸映着漫天星辰,也映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深邃如同无垠的夜空。
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