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永定四年的暮春,雨下得缠绵。我在城郊的青云寺后院踮脚去够檐角的铜铃,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铃身,身后便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转身时,雨丝斜斜打在脸上。
穿月白长衫的少年蜷缩在青石板上,腰间洇开的血渍在雨里晕成模糊的红,
像极了寺墙下新开的芍药。他怀里紧紧揣着个锦囊,绛色锦缎被血浸得发深,
边角绣着的半朵梨花却依旧鲜活。"姑娘..."他抬头时,睫毛挂着雨珠,眼底闪过惊慌。
我忽然想起娘说的话,有些人注定要在命里留下朱砂痣,或深或浅,都是劫数。我蹲身扶他,
指尖不经意蹭过他衣襟上的朱砂印——那是江湖人常用的标记,暗红颜色蹭在我素色袖口,
像朵骤然绽放的花。后来才知,那是他从仇家手里逃出时被泼的朱砂,他们说要让他记住,
血债需用血偿。少年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带着雨的凉。他说叫季川,家在江南,
来京城寻亲。我没问他腰间的伤,只把伤药塞给他,指了指后山隐蔽山洞:"沿石阶上去,
第三个转角有棵老槐树,树后就是。等雨停了再走,这里的僧人们...不太喜欢外人。
"他点头时,我看见他锦囊上的梨花。忽然想起昨日在佛前许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时殿里的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得我猛地缩回手,现在想来,许是佛在提醒我,有些愿,
不能随便许。离开时,铜铃又响了一声。我回头望,少年已撑起我留下的油纸伞,
淡青色伞面在雨里像片舒展的荷叶。他站在廊下朝我挥手,袖口朱砂印在雨里若隐若现。
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旅途中的插曲,像檐角的铃,响过也就罢了。却没料到,这声铃响,
竟成了我一生的序曲。2桃花诺再次见到季川,是在三年后的上元节。
京城的灯海铺到街尾,我提着兔子灯挤在人群里,忽然被人撞了下。兔子灯摔在地上时,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姑娘?」转身时,灯笼光恰好落在他脸上。他比三年前高了些,
月白长衫换成湖蓝锦缎,腰间玉佩在灯影里泛着温润光。腰间的伤早已愈合,
只是衣襟上那点朱砂印,不知为何竟还在,像是洗不掉的印记。"季公子?"我有些惊讶,
手里的兔子灯已灭,只剩竹骨在手里晃。他捡起灯,
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燃:"在下如今在吏部任职,上月刚到京城。
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姑娘。"我们沿着朱雀大街走了很久,他提着我的兔子灯,
灯影落在他脸上,温柔得像江南春水。他说当年多亏我指点才躲过仇家,
说他寻亲未果却在江南考中功名,说他来京城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看见我。
"沈姑娘可知,"他停下脚步时,花灯在身后明明灭灭,"这三年来,
我时常想起青云寺的雨。"我低头看着鞋尖,鞋面绣着的桃花被灯照得透亮。那年及笄时,
娘说桃花配姻缘,特意请绣娘绣的。"季公子...""叫我季川吧。"他打断我,
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发梢,"沈姑娘,我..."远处忽然传来喧哗,
有人喊着"皇上驾到",人群瞬间涌了起来。季川下意识将我护在怀里,怀抱很暖,
带着淡淡松木香。我透过他的臂弯望去,看见明黄色龙袍在灯海里一闪而过,
还有那双隔着人群望过来的眼睛,深邃得像寒潭,
落在我腕间的银镯上——那是季川去年托人从江南带来的,镯身刻着细密梨花纹,
他说看见梨花,就想起我。"走吧,人太多了。"季川拉着我的手往巷子里走,手心很热,
攥得很紧。我回头望,龙袍已消失在灯影里,可那双眼睛带来的寒意,
却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后来季川常来沈府,带江南新茶,送上好宣纸。他知道我喜欢写诗,
便在桃花开得最盛时,邀我去城外桃林。"阿绾你看,"他折了枝最艳的桃花递给我,
花瓣落在我发间,"这里的桃花,比江南的更热烈。"我接过花枝时,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腕间银镯硌在他手背上,冰凉触感让我一颤。他说:"阿绾,待我站稳脚跟,
便向沈伯父提亲。"那天的风很暖,桃花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像撒了把粉色的雪。
我点头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桃林里的蜂鸣还要响。3红烛烬婚期定在秋分,
红烛从堂前一直燃到洞房。季川穿着大红喜袍,腰间玉带衬得身姿挺拔。他为我绾发时,
指尖带着淡淡墨香——那是他批阅公文留下的味道。玉簪**发髻时,
发间银铃轻轻响了一声,他说:"这是我请巧匠做的,铃音清越,寓意岁岁平安。
"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凤冠霞帔,红盖头落在肩头,边缘流苏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季川站在镜旁,从镜里望着我,眼里的笑意像盛着满满的月光。"阿绾,
"他拂过我鬓角碎发,"往后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窗外传来宾客喧哗与鼓乐声,
热闹得让人心安。我想起娘出嫁前说的话,女子一生,所求不过良人相伴,安稳度日。
那时我摸着腕间银镯,觉得这样的日子,仿佛伸手就能够到。洞房红烛燃到半夜时,
季川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眉头微蹙。"怎么了?
"我掀开盖头问。他转身时,笑容有些勉强:"没什么,只是想起白日里吏部尚书的话,
说近期可能有调任。""调任?"我心里一紧,"去哪里?""还不确定,
"他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不过阿绾放心,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带着你。"他的手很暖,
可我却莫名想起上元节那天,那双隔着人群望过来的眼睛。婚后的日子像浸在蜜里,
季川在吏部的差事不算繁忙,每日下朝后都会早早回家。我们在院子的梨花树下对诗,
他写"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接"一日看尽长安花";在下雨时共撑油纸伞,
去巷口买刚出炉的桂花糕;在夜里点灯看书,他处理公文,我在一旁绣帕子,偶尔抬头,
便能看见他眼里的笑意。那时的月光总显得格外温柔,落在梨花树上,像撒了层银粉。
季川说:"阿绾,等明年春天,我们就去江南看看,那里的梨花比京城的更白。"我点头时,
腕间的银镯轻轻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4宫墙冷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像夏日惊雷,
毫无预兆。那是场宫宴,为庆祝西疆大捷。沈家和季家都在受邀之列,我跟着季川坐在席间,
看着殿上歌舞,只觉得无趣。季川低声说:"等会儿结束了,我带你去御花园看昙花,
听说开得正好。"我刚点头,就听见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皇上驾到——"殿里瞬间安静,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我跟着跪下时,看见明黄色龙袍从殿门走进来,
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是萧叙。他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像冰冷的刀子,刮得我皮肤发紧。
季川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安,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宴席过半时,萧叙忽然说:"沈爱卿的女儿,
倒是生得标致。"沈父连忙起身谢恩,我却只觉得那目光像枷锁,牢牢套在我身上。
"抬起头来。"萧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缓缓抬头,
看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说:"腕间的银镯,倒是别致。"我下意识捂住手腕,
那是季川送我的及笄礼。季川的手在袖中攥紧,指节泛白。其实萧叙注意到我,
并非始于这场宫宴。早在三年前的青云寺,他便见过我。那时他微服私访,恰在寺中避雨,
亲眼看见我将伤药递给季川,看见我踮脚够铜铃时裙摆扫过石阶的弧度,
看见我发间别着的那支素银簪——那是他母后生前常戴的款式。后来上元节的灯海,
他本是随意漫步,却一眼认出了那个曾让他驻足的身影,尤其是腕间那只刻着梨花的银镯,
在灯火下泛着的光,竟让他想起少年时在江南见过的梨花雪。宫宴结束后,
季川没有带我去看昙花。我们沉默地走在回宫的路上,马车里一片死寂。过了许久,
季川才低声说:"阿绾,别怕。"我点头,可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第二天一早,季川接到了调令——远赴西疆,任参军。旨意来得突然,
连吏部尚书都觉得意外。季川拿着调令,站在书房里背对着我,晨光落在他身上,
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影。"什么时候走?"我声音发颤。"三天后。"他转身时眼眶泛红,
"阿绾,等我回来。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我扑进他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紧紧抱着我,下巴抵在我发顶,一遍遍地说:"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送他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站在城门口,看着他穿着戎装翻身上马。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些我看不懂的决绝。"照顾好自己。
"他说。马蹄声渐远,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腰间的裙裾被风吹得掀起,像只折了翼的蝶,怎么也飞不起来。回到空荡荡的院子,
梨花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像是铺了层碎玉。我走到树下捡起一片叶子,忽然想起季川说过,
等明年春天,带我去江南看梨花。那时的誓言还带着余温,人却已经远了。
5金丝笼季川走后的第三个月,萧叙派人来了。太监站在沈府堂前,尖着嗓子宣读圣旨,
说皇上怜我独居,特将我接入宫中,暂住梨香殿。沈父脸色苍白,却只能接旨。
我站在屏风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裙摆上,像朵细小的红梅。入宫那天,
轿子从朱雀大街经过,我撩开轿帘,看见曾经和季川一起去过的那家桂花糕铺子,
门口依旧排着长队。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笑着把刚买的桂花糕递到我手里了。
梨香殿果然种满了梨树,只是现在是冬天,枝桠光秃秃的,像伸向天空的手。
萧叙坐在殿前廊下,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看见我进来,他笑了笑:"喜欢这里吗?
朕特意为你准备的。"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的桃花,
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褪了颜色。"季川在西疆,倒是做得不错。"萧叙忽然说,
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昨天刚传来捷报,我很是高兴,可以给他封赏。"我猛地抬头看他,
眼里的希冀藏不住。他却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可是,朕不喜欢。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玉扳指的寒意,烫得我猛地偏过头。"你以为,季川还能回来吗?
"他轻笑出声,声音里的残忍像冰锥,"只要朕一句话,他在西疆的捷报,
随时都能变成噩耗。""你敢!"我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看朕敢不敢。
"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沈绾,留在朕身边。只要你乖乖听话,季川就能活着。
否则..."他没有说下去,可那眼神里的威胁,却像毒蛇一样缠上来,让我喘不过气。
萧叙开始频繁地来梨香殿,有时带着江南的新茶,说这是他让人快马加鞭从雨前茶园采的,
和当年在青云寺外闻到的茶香很像;有时拿着一本诗集,翻到某一页说这首诗的意境,
让他想起上元节灯海里我被人群挤得蹙眉的模样;甚至有一次,他带来一支素银簪,
和我当年在青云寺戴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他说:"朕记得你喜欢素净的样式。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动心,可他不知道,每当他提起青云寺、上元节,
我想起的都是季川的样子。从那天起,我成了梨香殿的囚徒。他会给我讲朝堂上的事,
说哪个大臣被罢官,哪个皇子又失了势;会在下雨时撑着伞站在梨树下,
说这雨和青云寺的雨很像;会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字,他的字苍劲有力,带着帝王的霸气,
而我的字,却在他的掌控下抖得不成样子。"阿绾,你看,我们的字放在一起,多配。
"他笑着说,眼里的占有欲像火焰一样燃烧。我抽回手后退一步:"陛下请自重。
"他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冰冷:"沈绾,你别忘了,季川的命还在朕手里。
"每次他提起季川,我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那个站在权力顶峰的男人,从来都不择手段。夜里,我常常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季川在西疆,能不能看见同样的月亮。他说过,等他回来,
要和我一起在梨花树下赏月,说江南的月亮,比京城的更圆。可现在,我连京城的月亮,
都觉得格外清冷。6梨花落春天来的时候,梨香殿的梨树开花了。雪白的花瓣堆在枝头,
像堆了层雪。萧叙站在花树下,穿着明黄色的常服,手里折着一枝梨花。他说:"阿绾,
你看,这梨花多像你。"我站在廊下看着他手里的梨花,忽然觉得刺眼。季川说过,
梨花象征着纯洁,可在这深宫里,再纯洁的东西,也会被染黑。"陛下,
季川...他还好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带着颤抖。萧叙转过身,
脸上的笑容淡了:"你还在想着他?"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走过来捏住我的下巴,
力道大得让我疼:"沈绾,朕警告过你,不要在朕面前提起他。""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