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是剧痛之外最先感受到的。黏腻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洇透宫装繁复的衣料,
紧贴着后背的肌肤。然后才是那撕裂般的疼,从肩胛骨下方狠狠楔入,攫住了所有的感官。
视线摇晃,金龙盘绕的殿柱,冕旒后明灭不定的天颜,
一张张惊骇欲绝或深沉难测的脸……都在血色漫上来前模糊。
耳畔是尖啸、怒吼、兵刃交击的刺耳刮擦,混成一片嗡鸣。
但她竟奇异地在其中捕捉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带着花香气息的抽息,来自斜后方女眷席位。
朱微清。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刺客被蜂拥而上的金甲侍卫死死压住,
那柄淬着幽蓝暗光的匕首“当啷”落地。有人扶住了她软倒的身体,触手冰凉的战甲,
是父亲麾下旧部的制式。喧哗渐止,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清瑶!”御座上的声音失了惯常的沉稳,带上了显而易见的震动。明黄色的身影疾步下阶,
冕旒的玉藻急促晃动,“快!传太医!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救下赵家女!
”她被小心安置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太医战战兢兢地围上来。疼痛如潮水反复冲刷神智,
她咬紧牙关,冷汗涔涔。余光里,瞥见父亲镇北侯赵峥跪在御前,盔甲未卸,
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宽厚的肩背绷得僵硬。母亲在她身侧紧紧攥着她的手,
指甲几乎掐入她掌心,无声颤抖。殿内死寂,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和太医低声的禀报。
伤口被妥善处理,止血的药粉洒下时带来一阵尖锐的清凉,暂时压过了灼痛。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有一个时辰那么长。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恢复了九五之尊的威仪,
只是添了几分沉郁的慨叹:“今日若非清瑶忠心护驾,舍身挡下这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赵卿,你生了个好女儿。”父亲深深叩首:“小女莽撞,护驾乃臣子本分,陛下洪福齐天,
自有神佑。”“本分?”皇帝缓缓重复,目光落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这不止是本分,
是赤胆忠心。清瑶,你救了朕的性命。告诉朕,你想要什么赏赐?今日,只要朕能做到,
无有不允。”来了。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闸门,瞬间抽干了殿内残存的声响。
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能听见远处更漏迟缓的滴答。无数道目光再次汇聚,比方才更加复杂,
带着揣度、好奇、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这些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便齐刷刷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皇子们所立之处。为首的是太子,神色端凝,目光深沉。
其余几位皇子或关切,或沉思。而其中一道身影,即便站在人群中,也依旧如鹤立鸡群。
六皇子李祯。他也看了过来。赵清瑶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前世,就是这一刻,
巨大的喜悦和得偿所愿的眩晕淹没了伤口的疼痛,她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
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十几年、梦寐以求的乞求。然后呢?然后是用漫长的一生,
去咀嚼那一刻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与深藏其后、日渐清晰的冰冷抗拒。
她曾以为那是他生性内敛,不惯在人前表露情绪。多蠢。此刻,她清晰地看见,
李祯那副俊逸温润的表象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那双曾被她在心里描绘过千百遍、盛着星月与诗书的眼眸,飞快地掠过她染血的衣襟,
没有疼惜,没有感动,只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仍从瞳仁深处渗出的……抗拒。甚至,
还有一点被她当众“胁迫”的淡淡厌烦。原来,一切早有端倪。只是她瞎了,聋了,
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蒙住了所有的感知。肺腑间翻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知是伤处的,
还是从心头呕出的。她闭了闭眼,将前世今生的酸楚、剧痛、明悟,都死死压在眼底。
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荒漠般的平静。她拒绝了宫人的搀扶,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
用未受伤的臂膀支撑着,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从软榻上起身。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她脸上却不见分毫痛楚扭曲,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苍白。
行至御座丹陛下,她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
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臣女,”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失血而有些微沙哑,
却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大殿的寂静,“恳请陛下,准允臣女回漠北,
此生……不入京。”“轰——!”死寂被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震惊抽气与低语嗡鸣。镇北侯赵峥猛地抬头,
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儿单薄挺直的背脊。侯夫人掩住口,发出一声短促的泣音。皇子席中,
太子瞳孔微缩,几位皇子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李祯,一直维持着平静表象的李祯,
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不仅仅是错愕,更像是一种计划被陡然打乱的怔忪,
以及更深处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释然,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看着她,
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跟在他身后唤了十几年“祯哥哥”的女子。皇帝显然也大出意料,
冕旒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仔细审视着伏地的女子。“漠北苦寒,且你重伤在身,
何必急于一时?留在京中,朕让太医院精心调理,赏赐府邸珍宝,岂不安稳富贵?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赵清瑶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声音依旧平稳,
却多了一份斩钉截铁:“陛下隆恩,臣女感激涕零。然臣女生于漠北,长于漠北,
习惯了边关长风,黄沙旷野。京中繁华,非臣女所愿。此番护驾,不过是恰逢其会,
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敢以此求取富贵安逸。惟愿回归故土,长伴父母膝下,于愿足矣。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却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且……臣女伤重,
恐京中水土于养伤不利,思乡情切,反成挂碍。求陛下……成全。”句句恳切,字字在理,
将自己舍身救驾的功劳摘得干干净净,只求一个离去。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心意却硬如漠北的磐石。皇帝久久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叩着御座的扶手,目光在赵清瑶身上,
又掠过神色复杂的镇北侯,再扫向面色变幻的六皇子李祯,最后,
似乎还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女眷席某处。“你……”皇帝终于开口,带着一种深沉的叹息,
“心意竟如此决绝?”“是。”赵清瑶伏身更低。又是一阵沉默。压力弥漫在整个大殿,
几乎凝成实质。“罢了。”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救驾有功,朕不能不赏。
既然你执意北归……朕便允你所请。待伤势稍稳,许你返回漠北。另,赐黄金万两,
锦缎千匹,良驹百乘,灵药若干,以资养伤及家用。镇北侯教女有方,加赐丹书铁券一份,
享三代荣荫。”丹书铁券!殿内又是一阵低低的哗然。这是莫大的殊荣,
几乎是给了赵家一道免死金牌。皇帝此举,补偿之意甚浓,或许,
也隐含着对某些未言之事的态度。“臣女,叩谢陛下天恩!”赵清瑶重重叩首。这一次,
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抖,不是痛,不是惧,而是尘埃落定、挣脱樊笼的激越与酸楚。
“臣,叩谢陛下隆恩!”镇北侯亦重重叩首,声音哽咽。他明白了女儿的选择,心痛如绞,
却又在同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皇帝摆了摆手,似是倦极。宫宴至此,已无法继续。
众人心思各异地恭送圣驾,随后便各自怀着翻涌的思绪,沉默地退去。
赵清瑶被宫人小心扶起。母亲立刻扑过来,紧紧抱住她,泪如雨下,却不敢触碰她的伤处。
父亲站在一旁,虎目含泪,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她倚在母亲怀里,视线穿过纷乱退去的人群,再次看向那个方向。李祯已转身,
侧影依旧挺拔清俊,正与身旁之人低语。他一次都未曾再回头看她。这样最好。
她缓缓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一双盈盈如秋水、盛满了关切与担忧的眸子。
朱微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方浸了清心香料、绣着缠枝莲的丝帕。“清瑶姐姐,
”她的声音柔婉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你怎的如此傻……伤得这样重,
真真吓死妹妹了。”她将丝帕轻轻递过来,想为她拭额角的汗,姿态亲昵自然,
“姐姐方才……何苦说那样的话?京城有什么不好?陛下厚赏,
祯哥哥……六殿下他方才也担心得紧呢。你这一走,岂不是……岂不是让大家都要牵挂坏了?
”那帕子上的香气幽幽钻入鼻尖,是李祯最喜的冷莲香。前世的她,只觉得朱微清温柔体贴,
善解人意,此刻听来,字字句句,却都像是在她鲜血未干的伤口上,温柔地撒着盐。
赵清瑶微微偏头,避开了那方丝帕。
她看着朱微清瞬间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浓担忧覆盖的眼眸,
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扯动了一下,声音平静无波:“多谢挂怀。漠北风沙大,
用不惯这等精细之物。”“至于牵挂……”她抬眼,望向殿外沉沉夜色,那里是家的方向,
“漠北的星辰,自会照我归途。”说完,她不再看朱微清霎时僵住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