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二,山海关。
山海关,这座有着“天下第一关”之称的要塞,如今仿佛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中。夕阳西垂,黄昏的光线洒落城楼、箭垛以及关内外每一寸土地。
关城之下,直至远方的石河两岸,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地面。残破的顺军各色战旗、关宁军的尸体和顺军尸体混合在一起,几乎被凝固的鲜血和尘土粘合,堪称一幅地狱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引来了大片的黑鸦,在空中盘旋聒噪,若不是地上还有很多人类早就俯冲而下享用这难得的饕餮盛宴。
李自成的大顺军主力兵败。上午他们还信心满满,誓要一举拿下这座扼喉之塞的大顺皇帝,此刻正被身边亲卫骑兵护卫着,狼狈不堪地奔逃。他的大顺军主力在关宁军主力激战之时意想不到的八旗骑兵冲锋而下,大军崩溃,早已疲惫的大顺军面对凶悍的八旗骑兵彻底没了士气,只求能尽快远离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
“呜——呜——嗡——”
悠长而充满肃杀之气的牛角号声在关城上响起,一队队精锐的八旗满洲巴牙喇兵策动战马,如同离弦之利箭,冲出已然洞开的城门,对溃败的顺军进行着无情的追杀。铁蹄践踏着尸体,长刀挥舞间,带起一阵腥风血雨,逃跑中的顺军一片片倒下。胜利的欢呼与垂死的哀嚎互相交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全新的王朝即将入主中原。
曾经的大明朝关宁军总兵、平西伯吴三桂,立马于西罗城外的高坡之上。他身上的盔甲多处破损,身上的斗篷也被撕裂残破不堪,吴三桂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他英俊而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眸,死死盯着山海关主城楼上那面刚刚竖起的巨大织金龙纛,以及龙纛旁边那面代表大清摄政王的醒目旗帜。
清军的大旗,正在猎猎作响,骄傲地宣示着对这座雄关的占领。
他赢了,或者说,他暂时赢了。他借来了强援,击败了逼死他君父、拷打他父亲,抢他小妾,最主要是给他们这些投降官员上夹棍的死敌李自成。但是,代价是什么?他麾下赖以立身的数万关宁军,经此一日血战,损失惨重,直到他们快支撑不住了看戏的多尔衮才派兵出击。更重要的是,当他打开山海关门,迎多尔衮大军入关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注定无法回头,他要向血战多年的敌人投降。
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落寞与茫然,在他眼底深处飞快闪过,和八旗打了这么多年,最后却成了咱大清的臣子,但茫然很快被冰冷的坚毅所取代。
他没有别的选择,大明只剩半壁江山,李自成这家伙投不了,只能选择清廷,乱世之中,生存和荣华富贵才是第一要义,至于身后名这些,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只要大清统一天下,他就是开国重臣,看着那些曾经跟随他浴血奋战的关宁儿郎的尸身,手指无攥紧了马缰。
欢喜岭威远台。
此地已被临时辟为大清摄政王、皇叔父多尔衮的中军大帐所在。与外面的惨烈景象不同,堡内气氛却是无比的热烈。
顺治皇帝御赐的黄罗伞盖下多尔衮身披绣金盔甲,虽经一日督战,却丝毫不见疲态,反而是容光焕发,意气昂扬,眺望着西方那片广袤无垠、即将向他敞开怀抱的中原大地。
“好!好!天佑大清!哈哈哈!”多尔衮放声大笑,声震四野,“李闯溃不成军,关宁军投降我家大清,这中原的万里锦绣江山,已是我大清的囊中之物!”
身旁,豫亲王多铎、武英郡王阿济格等一众满洲亲王贝勒,以及范文程、洪承畴等汉臣谋士,无不喜形于色,纷纷躬身道贺。
“恭喜摄政王!贺喜摄政王!”“此一战定鼎天下,摄政王功盖寰宇!”“从此我大清就是天下共主!”
范文程捋着短须,语气恭谨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奉承:“王爷真可谓神机妙算,运筹帷幄。让吴三桂和李闯两败俱伤,李自成惨败,吴三桂也没了反抗的能力,现在只需乘胜追击顺势入主中原,王爷实乃不世出的雄主。顺天城也是指日可下,届时王爷奉迎皇上定鼎燕京,天下可传檄而定矣!”
多尔衮闻言,笑容愈发畅快得意。山海关大捷的意义超过之前任何一场战役的胜负,从此八旗大军再也不用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从长城进入中原,曾经阻碍他们的要塞自己投降。逐鹿问鼎,中原之主!这份功业,足以让他超越自己的父兄!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勾勒出入主紫禁城、号令天下的宏伟蓝图。
喜悦的气氛达到顶点,所有臣僚都沉浸在巨大的胜利和未来的憧憬都美好氛围。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来了。
“报!”
一声凄厉的嘶喊打破了这美好的氛围!
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众人惊愕地转头望去,只见堡门处,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上。
那是一名八旗传令兵,身上还插着代表紧急的三角小旗,而且看衣甲制式,还是来自京畿驻防的正黄旗!但他此刻的模样却是惨不忍睹:头盔不知所踪,脸上、身上遍布干涸的血迹,盔甲残破。显然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跋涉和厮杀,才到达这里,整个人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全凭一股意志支撑。
“大胆!何处来的混账,敢冲撞摄政王大驾?!”一名护卫戈什哈厉声呵斥,上前阻拦。
那兵士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推开戈什哈,抬起一张因极度恐惧和疲惫而扭曲的脸,望向伞盖下的多尔衮,发出泣血般的哀鸣:
“摄政王!摄政王!!奴才……奴才盛京来的…祸事…天大的祸事啊!!”
“盛……盛京……被围了!”
此话如同一颗炸弹,炸得在场所有满洲贵族、将领、文臣目瞪口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多尔衮脸上的得意笑容骤然消失,眉头紧锁,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胡言乱语什么?!盛京乃我大清都城,岂会有失?哪里来的兵马能围我盛京?!”他第一反应是这兵士吓疯了,或是李闯的残兵耍弄的诡计。
那兵士涕泪交加,用头拼命磕着冰冷的砖地,发出砰砰声响,哭喊道:“奴才不敢谎报军情!千真万确!是明军!明军在旅顺登陆,一路破盖州打到辽阳,郑亲王率军迎战结果惨败,明军直扑盛京城下!奴才出城时,城外已是火光冲天,杀声震野!四门紧闭,但敌军炮火猛烈!”
“明军?”多铎失声叫道,脸上满是荒谬之色,“关外明军被我大清杀光,关内明军早已糜烂,连顺天都被李自成占了,哪里还有能打到沈阳的明军?”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啊!”报信兵士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郑亲王大军战败,辽阳陷落,盛京危在旦夕”
太后书信在此,传令兵递上书信后,已是泣不成声,几乎晕厥过去。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洋溢着胜利狂喜的威远堡,此刻仿佛被瞬间冰封。所有满洲贵胄的脸色都变得惨白如纸,不少人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慌乱。
盛京!沈阳!那是他们大清的根!是他们的都城,是八旗的家!那里有他们的皇帝,有他们的太后,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他们积累了数十年的财富和象征统治合法性的宗庙社稷!
如今,老家竟然被掏了?还是在他们倾巢而出,即将收获最大战果的时刻?
这消息太过突然,太过骇人,以至于这些刚刚还在为夺取中原而欢呼的胜利者们,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和消化。
多尔衮如遭雷击,挺拔的身躯猛地晃了一晃,脸上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猛地抢过递上来的书信,看完后一把撕成碎片,死死盯着下方那个奄奄一息的报信兵,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嘶哑低沉,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
“你——再——说——一——遍?!”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没入地平线,无尽的黑暗开始笼罩山海关。刚刚获得的巨大胜利,此中原江山近在咫尺,然而,老家居然被人给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