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长乐宫烛光浮跃。
新帝一手执螺黛,一手轻轻抬起我的脸。
“母后好美。”
大掌在我瓷白的肌肤上缓缓摩挲,新帝的眼中一片晦暗,“儿臣为您梳妆……”
大曜朝永元二十七年,冬。
宫墙落雪未消,凤仪宫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我心头的滞涩。
铜镜里映出一身绯红凤袍,十二章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金累丝凤钗斜插发髻,珍珠垂落耳畔,随着我的呼吸轻轻晃动。这是皇后的规制,极致的奢华,却让我觉得像套在身上的枷锁。
“娘娘,鬓角再松些更显温婉。”林嬷嬷握着桃木梳,动作轻柔,声音却压得极低,“只是……这封后大典来得太急,老奴总有些不安。”
我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急吗?或许吧。
三个月前,我还是沈家嫡女沈惊瓷,因父亲在西北平定叛乱有功,更因沈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被急召入宫。彼时先帝萧弘已缠绵病榻半年,后宫无主,朝堂暗流涌动,他急需一个势大的家族来稳固局面——沈家,成了最好的选择。
入宫不过月余,我便从才人一跃成为皇后,跳过了所有阶梯,也跳过了本该有的温情脉脉。虽大典未行,但册封诏书已下,后宫诸事已由我暂掌,名分上已是后宫之主。
“不安也无用。”我抬手抚上冰凉的凤钗,“沈家的荣耀,从来都与风险绑在一起。”
林嬷嬷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她是我的陪嫁嬷嬷,看着我长大,自然懂我话里的意思。这皇后之位,是荣耀,也是烫手山芋。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贴身宫女云袖进来禀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在殿外候着。”
太子萧彻。
先帝唯一的儿子,比我还年长两岁。我入宫时,他正奉命监国,处理朝政。我们见过三面,都是在朝堂或请安时,他待我恭敬有礼,唤我“母后”,眼神却总是平静无波,让人看不透深浅。
“让他进来吧。”
萧彻身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缓步走了进来。他面容俊朗,眉眼深邃,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看到我身上的凤袍,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俯身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免礼。”我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缘的云纹——虽未行大典,但我已是皇后,面对太子这名义上的“子嗣”,自当以后宫之主的身份相称,“本宫这边都妥当了,劳你亲自跑一趟。”
“父皇今日精神不济,特意让儿臣来看看母后是否有需用之物。”萧彻直起身,目光落在我鬓边的凤钗上,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些,“这凤钗是父皇特意命内务府赶制的,说是配您正合适。”
“陛下有心了。”我避开他的视线,指尖却微微收紧。先帝这份“用心”,究竟是真的看重,还是另有考量,谁也说不准,“太子监国繁忙,这些琐事吩咐宫人来问便是,不必亲自前来。”
萧彻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母后初掌后宫,宫中人事复杂。儿臣麾下有几个得力的宫女,若母后不嫌弃,不如调来凤仪宫听用?”
“不必了。”我抬眼看向他,语气带着一丝疏离的坚定,“本宫虽初入宫,但沈家带来的人手足够用了。太子的心意本宫领了,只是后宫之事,本宫自能料理,就不劳烦太子费心了。”
我知道他或许是好意,想帮我稳固在后宫的地位。但沈家势大已遭朝臣侧目,若我再接受太子的人手,无异于给那些觊觎沈家权位的人递上把柄——“外戚与储君勾结”,这顶帽子一旦扣上,沈家便万劫不复。
萧彻眼中的光芒暗了暗,随即拱手道:“是儿臣考虑不周,扰了母后清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日后有任何难处,母后只管派人去东宫说一声,儿臣定当尽力。”
他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稍显沉重。我看着那道玄色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忽然想起入宫前父亲叮嘱我的话:“入宫后万事谨慎,尤其是对太子,敬而远之,方为上策。”
可方才他眼中的真诚,不似作伪。或许,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比我想象中更难捉摸。
没过多久,先帝的仪仗便到了凤仪宫。我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上凤辇,前往太和殿举行封后大典。风雪拍打在凤辇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殿内灯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先帝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却仍强撑着主持大典。他看到我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取代。
司仪官高声宣读册封诏书,字字句句都在强调沈家的功勋与我的“贤良淑德”。我跪在蒲团上,听着那些程式化的赞美,只觉得浑身发冷——这哪里是册封皇后,分明是将沈家推到朝堂的风口浪尖。
“臣妇沈氏惊瓷,接旨谢恩。”
当皇后金印交到我手中时,我分明看到先帝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角溢出一丝刺目的血迹。太监总管惊慌地想要上前,却被他用眼神厉声制止。
大典草草结束,先帝被紧急送回养心殿。我站在太和殿的台阶上,握着冰凉的金印,看着漫天飞雪吞噬宫阙,心中的不安终于化作尖锐的刺痛。
林嬷嬷扶着我,低声道:“娘娘,回去吧,天太冷了。”
我点点头,正欲转身,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驾崩了!”
“轰”的一声,我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金印“哐当”掉在雪地里,滚出老远,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
驾崩了?
那个才刚刚将皇后之位赐予我的男人,那个将沈家推上悬崖的帝王,就这么走了?
“娘娘!”林嬷嬷惊呼着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声音里满是恐慌。
我猛地回过神,推开林嬷嬷,跌跌撞撞地向养心殿跑去。凤袍厚重,雪地湿滑,我摔倒了好几次,手心擦破了皮,渗出血珠,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养心殿内一片混乱,太医们束手无策地跪在地上,宫女太监们的哭声此起彼伏。萧彻站在龙床旁,背对着我,玄色的锦袍被烛火映得有些发红,肩膀微微颤抖。
我走到床边,看着先帝毫无生气的脸,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不是为了那份虚无的夫妻情分,而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为了沈家即将面临的狂风暴雨——先帝在,沈家是他倚重的“柱石”;先帝亡,新帝登基,沈家这棵“大树”,只会成为朝中新臣眼中必欲除之的“毒瘤”。
萧彻转过身,看到泪流满面的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深沉。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母后,节哀。”
我抬起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意识到——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等待册封的准皇后,而是大曜朝的皇太后。而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将是大曜朝的新帝。
雪还在下,落在宫墙上,落在凤仪宫的琉璃瓦上,一片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