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江念清听过太多次。
初来侯府时,她性子还未这般温顺,也曾说过大不了离开的话。老夫人当即命人将她关进祠堂,让管教嬷嬷好生“教导”她。
刚入府那些日子,藤条时常落在掌心,隔三岔五便被罚跪在青石板路上。那时她听嬷嬷们嗤笑,说她是白眼狼,忘恩负义。若是让她出去,只会让外人觉得侯府不仁义,连个远亲都看顾不好。
只是长达半年的欺凌,接二连三的惩戒,终是磨平了她的棱角。
那时季璟玉尚在书院,老夫人总能挑着他不在时罚她。偶有几次撞见,季璟玉总会将她护在身后,是她在侯府感受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此刻的江念清面上不见半分抗拒,只轻声道:“念清不敢,不知要绣多少?可有样式要求?”
“二十六方,三日为期。每方帕子上都要绣上四字祝福,花样不得重复。”
二十六方帕子,三日光景?
纵使她不眠不休,加上春桃也难完成。
“表姐,念清尽力而为。只是绣一方帕子,即便简单花样也要两个时辰,况且......”
“别想偷奸耍滑,就这么定了。”季云瑶截住话头,懒得再和江念清掰扯,她不耐烦地挥了挥绣帕,眉宇间尽是不屑:“出去......”
就在这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少年嗓音:“怎么定了?云瑶,你为何又要欺负清儿?”
话音未落,季璟玉那道挺拔的月白色身影已跨过门槛。
江念清也在季璟玉进门的瞬间站了起来。
季璟玉朝她微微颔首,温润地笑着,随即转向坐在紫檀圈椅上的季云瑶。
季云瑶撅着嘴,满脸不悦:“二哥哥又要偏心吗?我不过是请表妹帮忙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兴师问罪?”
“既是你要送人礼物,自然该亲手所**,送礼贵在真诚。若要求人代劳,倒不如直接去绣庄采买。”
季璟玉不疾不徐再道:“况且清儿这两日还要为我赶制秋闱的靴子,实在抽不开身。”
“二哥哥!”
“你已不是孩童,切莫任性!”
季云瑶气得跺脚,她瞪圆了眼睛在兄长和江念清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气急败坏地一甩帕子,转身就往内室冲去。
待那抹嫣红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季璟玉才走到江念清跟前。
“清儿,你不必事事都应承。你明知道云瑶是存心刁难。”
江念清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拒绝也没用。”
“我在府里,你便可拒绝。”
这时,季云瑶搀着母亲萧汀兰从内室走出,嘴里还不住地告状。
萧汀兰一边安抚女儿,一边嗔怪地看着儿子:“玉哥儿,**妹也是没法子。前些日子被你大哥罚跪祠堂两日,这才耽搁了准备礼物的时辰,才想着让念清帮衬着绣几方帕子。”
“罚她是应当的。十六岁的人还这般不懂事。”
季璟玉寸步不让,他转身挡在江念清身前:“总之清儿要为我准备秋闱的衣物,实在无暇绣什么帕子。”
“母亲,你看他,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妹妹!每次都这样。”季云瑶拽着母亲的衣袖撒娇。
萧汀兰轻拍女儿的手背,轻声安慰:“好了,你哥哥这次专程赶回来参加秋闱。秋闱要紧。就少让念清给你绣几方帕子,你自己也绣些。”她说着,朝季云瑶使了个眼色,暗示她适可而止。
“一方也不绣。”
季璟玉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看向萧汀兰:“母亲,秋闱在即,孩儿需要清儿替我置办些应试之物,母亲知晓,清儿最是细致。”
萧汀兰闻言神色一肃。
她深知秋闱的重要性,过了这一关,来年春闱便指日可待。
以璟玉的才学,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若是能借此压过季怀砚一头,那才是她最乐见的事。
“为娘早已命人备齐了应试之物,从笔墨纸砚到衣食住行,样样周全。你们且去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萧汀兰此刻哪还顾得上为女儿出气,女儿家的小打小闹,哪有自家儿子的前程重要。
“母亲~”
“行了。你叫丫鬟准备便是,别耽误你哥哥正事。”
季璟玉拱手道:“那儿子这就带清儿出府了。”
“去吧。”
萧汀兰不用交代儿子早些回来温书,她的儿子文武双全,若不是秋闱有年纪限制,以璟玉的才学早该中举了。就凭她儿子的本事,便是不温书也能考个名列前茅。
刚走出萧汀兰的院子,江念清便轻声道:“多谢表哥替我解围。”
季璟玉忽然驻足,侧身朝着江念清望来。
秋阳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眉宇间洒下细碎的金光:“解围是真的。”
他的目光灼灼,声音却温柔似水:“想让你准备秋闱用物也是真的。”
江念清呼吸一滞。她看见季璟玉的喉结轻轻滚动,听见他一字一句道:“母亲准备得再周全,我也只想用清儿亲手备的。就像考试时,能有你在身边一样。”
江念清猛地后退半步,她仓皇抬眸,正对上季璟玉含笑的眼。
那目光分明与往日不同,哪里还有半分兄长的克制?
从前季璟玉虽处处维护她,但总感觉是兄长护佑妹妹,从未如此直白地表露心意。
“我......我我先回去唤春桃同往.....”江念清慌乱地别过脸去,连行礼都忘了:“我稍后去门房寻你。”
季璟玉瞧着她颊边飞起的红晕,含笑点头。
江念清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一直跑回了自己的小院。
------------
马车向东行驶,江念清特意让春桃坐在马车前,好记下路线。
车内的季璟玉,目光仍落在江念清身上,昨日祈福的木牌已经诉说了他的心意,此刻他不再掩饰,眼底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江念清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她掀开车帘,让秋风吹散脸上的燥热:“表哥,秋闱是在九月十六至十八日对吗?”
“嗯。”
还有整整一月。
江念清暗自盘算,若能在季璟玉秋闱时离开侯府,当是最好时机。届时全府注意力都在科举上,必无人留意她。况且考场封闭,即便她那时离开,也不会耽误季璟玉应试。
只是想到自己的计划,她看向季璟玉的眸中多了几分愧疚和克制。
她强压下心头酸涩,轻声问道:“秋闱需备些什么?”
“笔墨纸砚、干粮、清水、衣物。衣裳需得单层无夹,灯具也要经官府查验。清儿可都要亲自为我打点?”
"那今日先采买笔墨。我女红不精,就给表哥做件披风吧。"江念清低头掩饰眼中的复杂情绪,她需要克制自己对季璟玉的心思,他们绝无可能。
"好。历来秋闱在八月,今岁推迟至九月,夜间寒凉,有劳清儿了。"季璟玉目光温柔。
从前她年纪小,他尚需克制。如今她已及笄,正是议亲的年岁。
采买完笔墨,二人就近选了家布庄购置披风料子。待置办妥当,已近晌午。
自季璟玉回府,江念清一直称病,二人尚未共膳。
他便挑了家酒楼。
酒楼生意兴隆,雅间已满,唯余大堂靠窗一处雅座。刚落座,江念清便道:“方才路过好些糕点铺子,我想吃芙蓉酥。可否让春桃去买些?”
季璟玉有些诧异她这般拘礼:“你的丫鬟,自然听你的差遣,怎么还来问为兄?”
“府中丫鬟出入都要报备。春桃平日不得随意出府,此番是沾了表哥的光。”
“她既是你的人,自是可随意进出。”
季璟玉转头对石鹭吩咐:“回去告诉门房,往后春桃出入自由。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允的,方便表姑娘为我置办秋闱用物。”
江念清强压下心头雀跃,对春桃使了个眼色:“顺道看看可有新出的点心,多买几样回来。”
她故意没有避讳季璟玉,好让他觉得,她只是贪嘴。
季璟玉知她嗜甜,并未起疑。
春桃领命而去,穿过人群时,不着痕迹地记下了沿途的每一个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