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昔月推开柴房门,手里提着粗盐和麻布。晨光落在门槛上,她一眼就看见院中那个身影。
萧策正弯腰劈柴,动作干脆利落,木屑四溅。他穿的还是那件玄色长袍,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照在他眉心,那点朱砂痣若隐若现。
她站在门口没动。这人明明伤得不清,昨夜还昏睡不醒,怎么今天就能干起重活?
她走进院子,把东西放在石台上,声音冷了些:“公子既已能动,何不归家?”
萧策停下斧头,抬眼看她。他嘴角微扬,像是早等着她问这一句,“恩人未允,我岂敢擅离?”
沈昔月一愣。这话听着恭敬,实则毫无退意。她盯着他看了几息,转身往厨房走,“你若再住下去,饭食可不会多添一碗。”
“不必添。”他说着跟进来,将劈好的柴码在墙角,“我可以自己做饭。”
她回头看他,眉头微皱。贵人出身的人,怎会下厨?可下一瞬,她就见他挽起袖子,从米缸里舀出半碗米,洗净后倒入锅中,动作熟练得不像作假。
中午的粥熬好了,他端了一碗递给她。碗边放着一小撮咸菜,是她前日腌的,一直舍不得吃。
“你也喝。”她说。
“喝过了。”他站着没动,目光落在她手上,“你手上有裂口。”
她低头看,指尖确实裂了道小口子,沾了点盐粒,有些刺疼。她没在意,“干活难免。”
他没说话,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涂一点,晚上好睡些。”
她没接。这种药膏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用的,香气清淡却不散,显然贵重。她救他是为了翻身,不是为了收施舍。
“我不缺这个。”她把碗放下,转身去洗锅。
傍晚时分,她坐在屋檐下缝补他的外袍。袖口撕了个口子,她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渐暗,她搬了张矮凳进屋,点上油灯继续缝。
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窗纸忽然一动。
她抬头,只见一道黑影翻窗而入,落地轻巧,竟是萧策。
她猛地站起,针扎进指腹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你怎么能随便进来!”
他站在灯影里,神色平静,“你屋里没锁。”
“这不是理由!”她往后退了半步,手里还攥着那件衣服。
他没靠近,只把手里的小纸包放在桌上,“给你带的。”
她看过去,是饴糖,油纸包得整齐。这种糖在街市上要三文一块,甜而不腻,她小时候只吃过一次。
“我不爱吃甜的。”她声音硬了些。
“可你熬粥从不放糖。”他看着她,语气很淡,“唇色太淡,对身子不好。”
她怔住。这话不该是从一个刚救回来的陌生人嘴里说出来的。他像已经看了她很久,久到知道她每顿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
烛光映在他脸上,眼神沉静,没有轻浮,也没有试探。那种目光让她心里发紧。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衣袖,那一针一线像是缝进了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她想把他赶出去,可脚像生了根。
最终她没动,也没说话。他也没走,就站在那里,像在等她下一个动作。
她慢慢坐下,继续缝。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在屋里回响,一下,又一下。
他这才转身,轻轻跃出窗外。
第二天黄昏,她在院子里晾洗好的布巾,忽然听见“嗖”的一声。
一支短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房梁,尾羽还在颤动。她心头一跳,立刻冲进屋取下箭。
箭尾绑着一张纸条,字迹锋利:**太子在乌衣巷,速来。**
她手指收紧,纸条边缘割得掌心发疼。
太子?
她猛地转身,冲进内室。萧策正对着铜镜整理衣襟,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她,眼神一闪。
“你是太子?”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他没否认,也没点头,只静静看着她。
“你是大胤太子?”她又问一遍,手里的纸条几乎被捏烂。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是。”
她呼吸一滞。
原来真是他。那个六年前落水失踪的储君,如今朝廷上下都在找的人,就藏在她这间破屋里。
她脑子里飞快转着。留他,是滔天大罪。一旦被人发现,她会被连坐,抄家灭户都不够。可赶他走……她等了两年,拼尽全力才抓住的机会,就这么放了?
她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想起前世饿死前看到刘老太坐马车的情景。她不想再穷一辈子。
她攥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隐痛,像是有什么在拉扯。她没在意,只当是饿久了的反应。
“你走不走?”她盯着他,声音发紧。
他看着她,忽然往前一步,“我不想走。”
“为什么?”她冷笑,“你堂堂太子,躲在这种地方算什么?外面有人找你,你不怕死?”
“我怕。”他低声说,“但我更怕你赶我走。”
她猛地抬头。
他眼神认真,没有半分玩笑。那双眼睛里有疲惫,有戒备,也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他醒来时抓着她的手腕,喊“恩人”时的力气。那时她以为他在认错人,现在想来,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谁救了他。
可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早说身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劈柴、做饭、送糖?
她看着他锁骨上的疤,那是旧伤,很深。这个人经历过生死,也见过人心险恶。他留在这里,或许不是为了躲,而是为了等什么。
她慢慢松开手,纸条飘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走到灶台前,把纸条扔进火里。火苗窜起,瞬间吞没了那行字。
她站在灶前,火光映在脸上,暖烘烘的。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钱,那枚母亲留下的旧物贴着她的皮肤,有点凉。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站在门口,没再靠近。
“你还烧了别的东西吗?”他问。
她没回头,“只烧了一张纸。”
他沉默片刻,“他们会再来。”
“那就再来。”她说,“箭来了,我拔;人来了,我挡。”
“你不后悔?”
她转过身,看着他,“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望着她,忽然伸手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桌上,“若真有事,拿着它,能保你一时。”
她没碰,“我要你活着走出去,不是靠一块玉活命。”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变了。不再是那种疏离的客气,也不是刚才的试探,而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意。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油灯晃了一下。
她低头收拾灶台,把灰烬扫进盆里。火已经灭了,只剩一点余温。
他站在屋檐下,背影挺直,像一把不出鞘的刀。
她洗完手,抬头看了看房梁上那支箭。箭还插在那里,尾羽微微颤动。
她没拔。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动窗纸的声音。
她坐在灯下,继续缝那件外袍。针线穿过布料,一针,又一针。
门外,他一直没有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