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无恙跪在我的院中不肯走。他说,“凄凄不过一个妾室,未曾威胁郡主你的地位,
求郡主大发慈悲,救她性命。”我说,“你该知道,皇上曾有意娶我,我进宫求他赐药,
意味着什么,你不懂?”崔无恙低着头不说话。他自然是懂的。我有些可笑。所以妾不能死,
就把妻送人?我的夫君,果真非比常人。1外面惊雷,下了暴雨。崔无恙的身影还跪着不动。
侍女青苗说,“姑爷是发疯了吧,这样逼迫郡主你,咱们回去告诉长公主!让公主治他的罪!
”比起青苗的义愤填膺,我此刻格外平静。“不用了。”我说,“已然如此,
何必让阿娘为**心。”“可是-”我抬手打断她。比起跟阿娘告状,
让崔无恙这样一直跪着也不是个事。我出了门。崔无恙抬头看我,“求郡主救命!
”隔着雨幕,我看不太清崔无恙的神色。不过我猜,他必然像往日一样冷淡,倨傲。
成婚三载,他对我一向如此,摆着他崔家嫡子的架子,不曾向我软过半分。我以前以为,
这是他崔氏子的风骨。直到后来他迎了柳凄凄进门。他软声细语,体贴周到,我才知道,
他并非是弯不下腰,他只是不愿为我弯腰。“你就这么喜欢她?”我问。崔无恙昂这头,
“我不愿骗郡主,凄凄是我此生唯一珍爱之人。”唯一珍爱?“那我是什么呢?
”崔无恙一顿,说,“郡主是我崔家永远的宗妇,是崔某永远的正妻。”这话诛心。
青苗气不过,“你-!”我抬手拦住了她。说真的,说不伤心是假的。
可是我做不来邀宠讨好的事,即便知道他不喜我,我也不会丢了身份。只是有满心不解。
我母亲华兰长公主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姑母,我有郡主封号,出身高贵。嫁入崔家三年,
我恪守本分,晨昏定省,伺候长辈,操持内宅。何况,我容貌不差。所以我不明白,
为什么从一开始,崔无恙就不喜欢我。我不解,也就问了。崔无恙垂眉,
“凄凄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她一见倾心,此等旧情,还请郡主见谅。”“救过你?
”崔无恙此生只有一次遇险,三年前他为了护驾,跌落悬崖。有人用身体护着他一夜。
但那不是柳凄凄。“所以,只是救命之恩,所以你才爱她?”“不错。”我凝视他半晌,
缓缓开口,“大公子果真,情深义重。”2我答应入宫求药。无他,只是很想知道,
如果有一天崔无恙知道救他的人不是柳凄凄。他们会如何。我很快递了牌子。不日,
内侍宣我进宫,入了太极门,直接去了皇帝的内殿。自三年前皇舅驾崩,我再未来过这里。
此刻,想着皇位上坐着的那人,突然一阵犹豫,觉得自己冲动了。内侍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愿,
轻声提醒,“郡主,陛下恭候多时了。”没办法,我嗯了一声,抬腿走进去。殿内很凉,
我没敢抬头,只垂眉道,“给陛下请安。”寂静无声。我有些不安,但是没敢动,
直到听到噗嗤一笑。就见明泽正撑着下巴望我。三年未见,他瘦了些,但眉宇间的威严更浓,
不再是过往稚嫩的模样。“阿姐客气了。”他说,“我说过的,阿姐见我,不用行礼。
”我低着头当没听见。明泽见我不理,从桌后走到我面前,俯身道,“阿姐与我生分了。
”我不自觉退后一步。如果他还是冷宫里那个无依无靠的皇子,我们自然还能和以前一样,
坐在门槛上吃东西。可他现在是皇帝了。“其实臣妾今日进宫,是有件事想求陛下。
”我忙转移话题。“我知道。”明泽打断我,看着我说,“阿姐成婚后,就不再进宫,
今日难得来,只能是有事求我。”“不求我,阿姐也不会进宫。”我不知如何答,干干回,
“陛下言重了。”“是吗,那我宣阿姐进宫,阿姐肯来?”我自然是不肯的。而我也没想到,
三年已过,明泽对我竟然还这样执着。我一直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三年前他说要封我为后的话,也该当一句戏言。可今日再见,听他字字句句。
我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不该逞一时之气,答应崔无恙进宫求药。总感觉自己像是飞蛾,
自投了罗网。3我在宫里住了下来。明泽说会让太医院给我配药,只是需要时间,
让我在宫中静等。其实我知道这是借口。但我也不想回崔家,宫中是我幼时长大的地方,
也是半个家。依旧是点翠宫。内里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动,
甚至我绣了一半的帕子都在榻上放着。宫女说,陛下交代过的,点翠宫的任何东西都不准动,
要维持原样。我心中情绪莫名,但也只敢说一句,“替我谢陛下。”宫女悄然退下,
剩我独留殿内。院中百花盛开,青瓦累累,让人安心。我以为自己会忐忑,
但结果与我料想有差,我入宫的第一夜睡得安然。即便是后几日,也没有任何不妥。
明泽未曾露面。但每日流水一样的赏赐涌入点翠宫,我婉拒,但内侍们当听不见,只有一句。
“此乃陛下亲**代,郡主若是不喜,随意处置便罢。”这等水磨功夫,我不是很喜欢,问,
“陛下呢?”“陛下政务繁忙,郡主若是要见陛下,恐怕要等一等。”我觉得明泽是故意的。
他故意晾着我。但我却也不敢真的冲到他面前,质问他要怎样。直到这日,夜间落了雨。
我刚要歇息,突然听到墙外有动静,提了灯盏一看,发现是明泽。他衣角湿了一块,
内侍正为他擦拭。“阿姐……”见我出来,明泽露出一丝局促,“打扰阿姐了,
我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没想到会踩空。”雨幕下,他神色满是懊恼。恍惚间,
让我忘了他现在的身份,总觉得他还是幼时那个可怜的皇子,怕我受连累,问我给他送吃的,
会不会被太后责罚。心骤然一软。“陛下衣服湿了,进来擦干衣服吧。”我说。4进了殿,
明泽又恢复了帝王的深不可测。他见赏赐的东西随意放着,不禁笑道,“这些东西,
都不趁阿姐的心?”我让内侍回去取衣服,又煮了热茶让他喝下。然后说,
“陛下赏赐的东西太多了,点翠宫小,放不下,陛下不要再让人送东西来了。
”“……本来也不合规矩。”他是帝王,我却不是宫妃,他赐我千金万金,都是累赘。
“阿姐忘了。”明泽说,“我答应过阿姐的,日后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送你。
”我闻言一怔。“阿姐果然忘了。”明泽勾了勾唇,又道,“可答应阿姐的事,
我一件都没忘。”“……”殿内烛火摇曳,窗外细雨霖铃。我突然不敢看他。是啊,
跟他说过的很多话,我其实都忘了。毕竟那时,他不过是这座宫墙内一个被冷落的皇子,
生母早逝,母族低微。可我不同。我母亲是太后唯一亲女,我出生就被封为郡主,
养在太后身边。宫内没有公主,我却与公主无异。七岁的时候,误闯冷宫,见了他,
一时怜悯之心,将他护在羽翼。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是我幼时的一段回忆,
却不是全部、唯一的回忆。可他对我,全然不同。我说,“陛下这话,不该跟我说。
”明泽颔首,“我知道,阿姐害怕。”这话只对了一半,我尚未开口,明泽又道,
“可我一直想问阿姐,怕我什么?”我语塞。明泽走到我面前,轻声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让阿姐畏我如虎,非要离宫嫁人,不肯给我一丝一毫的机会?”我莫名心慌,退了一步,
呵斥,“别说了。”明泽突然捏住我手腕。“为什么不能说?”明泽逼近我,
烛光下他的眉眼迤逦非常,像诱人的妖精,“阿姐,我想死的明白,这点要求,
阿姐也不肯满足吗?”我,“……”5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怕他什么,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怕他。也许是他日渐长大,喜怒不明,成了皇宫里最不好惹的皇子。
又或者是因为他手刃其他兄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再者,是两年前他威逼我母亲,
让她退了崔家婚事。然后又封禁了点翠宫,连我出门都不许。……太多了。皇城这个地方,
本就守不住本心。我从未谴责过他,但却不得不怕他。“……我从未想过嫁给皇子,
留在宫中。”半晌我道。太后也好,我母亲也好,也从未想过要将我嫁入皇家。
她们希望为我择一佳婿,过和顺安乐的普通日子。只是没想到,千挑万选,还是看走了眼。
看,连明泽听完都发出轻笑。“难道嫁给崔无恙,阿姐又得到了想要的?
崔无恙和他那个爱妾,可是情比金坚的很呐。”我不奇怪他知道这些。在崔家的生活,
我瞒着阿娘,但却未必瞒得住他。但还是觉得不愉,道,“这与陛下无关。”“怎会无关?
”明泽靠近我耳畔,气息潮热,“阿姐还不知道吧,我让太医院送了药去崔家,跟崔无恙说,
要留阿姐在宫中小住。”“崔无恙当即便点头答应,说阿姐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我,
“……”虽然早知道崔无恙对我无意,但听到这话,还是不免坏了心情。“阿姐,
崔无恙明知我的心思,还说这话,阿姐对他还心存幻想?”我一顿,叹了口气,抬头看他,
“他是他,你是你。”“即便我与他分道扬镳,也并不代表,我要与你如何。”“阿泽,
陛下,我从未想过要与你在一起。”我还是没有学会对他讨好。话毕,明泽狠狠一抿唇,
拂袖而去。6明泽生了气。他怒气冲冲离了点翠宫,没有再出现。倒是阿娘得知我进了宫,
不放心过来看我。“陛下一直不娶妻,本就让人诟病,你还非要入宫掺一脚,
岂不是更说不明白。”阿娘质问我,“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开始只是为了赌一口气,不愿让柳凄凄这样死去。后来又觉得崔家烦人,
反而入宫的这段时间,让我重获难得的平静。我跟阿娘说,或许我与崔无恙并无缘分。
阿娘一惊,“是因为陛下?”我摇头,“和陛下无关。”崔无恙既然舍了我,
我必不会再原谅。阿娘凝视我半晌,表情微涩。她问我,在崔家过得是不是不开心。
知子莫若母,我不想骗她,想了想,嗯了一声,道,“是不太开心。”阿娘闻言默然,
半晌道,“……也许是阿娘错了,当年不该一力促成你和崔家的婚事。”我摇头。
婚事是我自己选的,和别人无关。我当年,是真的想离宫。阿娘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殿内,
有点想不起过去离宫的心情了。倒是视线内见满殿锦绣珠宝,让我想起它们的主人。
或许上次说的话,的确是过分了。明泽容忍我许多。我去了观星阁。明泽正坐在一边喝酒,
身边烧着炉火,见我来了,淡淡撇我一眼,并未开口。我在他身边伫立。
观星阁是皇城里最高的地方,幼时我与明泽常来此处。视野极佳,可以看到城墙外的市井。
明泽那时候总说,等长大了,开牙建府,他会选一个靠水的宅子。“到时候,
我会修一条河道到府里,到了夏日,我们能一起游船。”那时候他心中还是这样天真的愿望,
但后来就变了。他做了皇帝,我嫁了人。我们时隔三年,未曾见面。宫人说,
陛下这三年总一个人来这儿,一待便是一整夜。而我并不知道。“陛下这几年过得如何?
”我轻声问。明泽,“阿姐不知道?”我摇头。天子的一举一动总是格外引人关注,
明泽继位以来,皇权威重。比之皇舅当年,更擅权谋。我知道的只是他作为皇帝的一面,
可是作为‘明泽’,他又是如何呢?“不怎么样。”明泽像是赌气,“吃饭睡觉上朝,
反正每天都一样,死不了。”我低头看他,明泽并不看我。我张口,
“……陛下……为什么放过我?”我曾以为,我离宫嫁人,明泽不会让我好过。但事实是,
这三年,他从未利用身份打扰过我一次。像是,彻底忘了我。可这次进宫的点点滴滴,
又让我知道,明泽从未遗忘。明泽闻言,很平常的道,“因为不想你更加讨厌我。”我,
“……”“阿姐离宫那日那般决绝,我不想你恨我,便想,放你走算了。”“……阿姐,
不是只有你怕。”他抬头看我。我一时无言。三年前我以死相逼,
才逼他退了点翠宫的禁卫军,那时,我抱着与他恩断义绝的想法。可后来,他许我出宫,
并亲自送我风光大嫁。天子折腰如此,古今未有。我便不恨他了。而今日听他心声,
又突然觉得,也许我从未看清过他。7星夜谈心之后,我与明泽冰释前嫌。
他不再固执的赏我珠宝首饰,偶尔过来用膳,只说些日常闲话,态度亲昵而不逾矩。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让人觉得舒心。一来二往,日渐成习。直到内侍说陛下偶感风寒,
近日不来了。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太习惯这样的日子。“陛下怎么样了?”我问。内侍,
“陛下只是乏累,休息几日就好了,他让奴才转告郡主,不用牵挂他。”话虽然这样说,
但我听了难免担心。于是带了参汤,去探望他。却没想到,被内侍拦在门外。“郡主见谅,
陛下说病中憔悴,怕郡主见了担忧,所以请郡主回去。”内侍语气惶然。我一怔。
明泽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拒绝见我。十三岁,他被人推下水,冬霜冷冽,让他高烧不退。
太医院的药不对症,折磨了他近一个月,等他痊愈,几乎瘦脱了相。那时,
他尚且不曾对我避而不见。如今,又怎么可能。我推开了门。“郡主……”我已踏入殿内。
殿内飘着龙涎香,硕大的龙床上,明泽蜷缩着身体,冷汗淋漓,口中死死咬住一根木头。
“陛下-”我震惊。明泽一慌,想背过身去,却浑身无力。我走到床前,伸手不敢摸他。
“……你……怎么了?”明泽唇色惨白,宽慰我,“没事。”我定定看着他,
脑中有太多不解。他贵为天子,若有疾,自然会被妥帖治疗。可为何要如此苦挨?我起身,
“我去叫太医。”“阿姐。”明泽握住我的手腕,牵出一点笑,“……不管用的。
”“……是‘往生’,”“……”我呆了许久,才不可置信开口,
“怎么会……”内廷最毒辣的宫廷秘药,无药可解,断人肝肠,怎会在明泽的身上。
可我突然又想起。想起他十七岁的时候,曾被陷害关押天牢,后来虽然顺利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