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苏晴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鄙夷,带着好奇。
她不在乎。
她的整个世界,此刻只剩下那个停下脚步的男人。
沈言。
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震惊?是心虚?还是……假装不认识?
苏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那压抑了五年的情绪即将爆发。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个让她魂牵梦萦又恨之入骨的声音响起了。
“你是谁?”
平淡,疏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仿佛在问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
你是谁?
轰的一声,苏晴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想笑,想大笑。
五年的等待,五年的煎熬,换来的,竟然是这轻飘飘的三个字。
他忘了。
他竟然把她忘了。
或者说,他选择了把她忘记。
也是,一个瞎了眼的废人,一个即将耗尽阳寿的累赘,有什么值得他沈大总裁记住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爆,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股刚刚燃起的恨意,瞬间被巨大的悲哀和荒谬所淹没。
她像一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看到苏晴没有反应,只是站在那里发抖,沈言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沈言面前,语气冷硬地驱赶。
“这位女士,如果你没什么事,请不要在这里妨碍我们沈总。”
“沈总的时间很宝贵。”
是啊,他的时间多宝贵。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从她的生命里偷来的。
苏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她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
“沈言,你不认识我了?”
“我是苏晴。”
当“苏晴”这两个字被她说出口时,她能清晰地“听”到,沈言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很轻微,但她捕捉到了。
他没忘。
他只是不想认。
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苏晴?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想起来了,好像是沈总大学时的女朋友吧?后来不是出国了吗?”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眼睛也……”
这些议论像细小的虫子,钻进苏晴的耳朵里,啃噬着她最后一丝尊严。
沈言的脸色,苏晴看不见,但她能想象,一定很难看。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如此狼狈不堪的前女友找上门来,对他沈大总裁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难堪。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良久,沈言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警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太太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他说着,抬脚就要从她身边绕过去。
太太。
回家吃饭。
多温馨的画面。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如果今天让他走了,她就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机会了。
在沈言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苏晴几乎是凭着本能,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料子很好,光滑,挺括。
却像烙铁一样,烫得她手心生疼。
“沈言!”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你不能走!”
沈言的身体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死死抓住自己袖子的,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
记忆深处,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只手,白皙,柔软,总是喜欢牵着他,调皮地在他掌心挠痒。
一丝烦躁涌上心头。
他用力,想甩开她的手。
“放手!”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怒意。
可苏晴却抓得更紧了。
她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只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五年前的车祸,你忘了吗?”
“医生说你没救了,你忘了吗?”
“‘同命转’,以眼为契,以寿为祭,你都忘了吗?!”
她一句比一句问得大声,一句比一句问得凄厉。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炸雷,在沈言的耳边,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
周围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她话里的信息量给震住了。
车祸?
没救了?
同命转?
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言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变了。
苏-晴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运筹帷幄的从容气场,瞬间崩塌了。
取而代之的,是惊慌,是恐惧,是被人揭开最阴暗秘密的恼羞成怒。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低吼一声,猛地一甩胳膊。
苏晴本就虚弱,被他这么大的力气一甩,整个人顿时站立不稳,向后踉跄着倒去。
“砰”的一声。
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墙面上。
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有后脑传来的剧痛,和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头发,缓缓流下。
是血。
她想。
真好。
终于又流血了。
上一次这么流血,还是为了救他。
苏-晴倒在地上,盲杖滚到了一边。
她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狼狈,又可悲。
沈言看着倒在地上的苏晴,看着她后脑渗出的鲜血,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慌乱,有愧疚,但更多的,是被麻烦找上门的厌恶。
他的助理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众人的视线,同时低声对沈言说:“沈总,这里人多,我们先上车。”
另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则快步走到苏晴身边,似乎是想把她扶起来,尽快处理掉这个“麻烦”。
沈言没有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苏-晴那双空洞的眼睛。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光,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就是这双眼睛……
五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
那个穿着古怪长袍的老者,苏晴决绝的眼神,还有契约完成时,她那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当时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自己濒临死亡的身体。
而苏晴的气息,则在一点一点地衰弱下去。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选择了遗忘。
因为他害怕,他不敢去面对那个用生命换他活下来的女人。
他更不敢让自己的锦绣前程,和一个瞎子绑在一起。
所以他逃了。
他换了手机号,搬了家,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和门当户对的林家联姻。
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交易。
他用一个女人的眼睛和未来,换了自己新生。
他把所有的愧疚和不安,都用金钱和事业的成功来麻痹。
他以为,只要他站得足够高,那些阴暗的过去,就再也追不上他。
可他错了。
报应,终究还是来了。
“沈总?”助理又催促了一声。
沈言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举着手机,满脸兴奋的围观路人,心中的烦躁和怒火达到了顶点。
他不能让事情闹大。
绝不能!
他的名誉,他的家庭,他的事业,都不能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毁掉。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漠然。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支票夹和钢笔,刷刷刷地写下了一串数字,然后撕下来,递给那个正要去扶苏晴的保镖。
“给她。”
“告诉她,不要再来烦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精准地插-进苏-晴的心脏。
保镖接过支票,走到苏晴身边,蹲下身,将那张轻飘飘的纸,塞进了她的手里。
“女士,这是一百万。”
“沈总的意思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些钱,算是给你的补偿。”
“以后,你们就两清了。”
一百万。
买她一双眼睛。
买她四十年的阳寿。
买断她全部的爱和牺牲。
在沈言看来,她付出的一切,原来只值一百万。
苏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
她忽然觉得,后脑的伤,不疼了。
心口的痛,也麻木了。
一股极致的荒谬感和悲凉,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缓缓地,缓缓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笑。
“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哈哈哈哈……”
她像个疯子一样,躺在地上,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从那双空洞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血泪。
两行鲜红的血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
那画面,诡异,又骇人。
所有人都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
沈言的瞳孔,猛地一缩。
血泪……
他想起那个老者说过的话。
“此为‘同命转’,逆天而行,没有回头路。若他负你,此契便会反噬……”
反噬?
怎么反噬?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上。
就在这时,苏晴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停止了颤抖,停止了流泪。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手里还攥着那张支票。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一股极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联系,在她和不远处的沈言之间,建立了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冰冷的丝线,一端连着她的心脏,另一端,连着沈言的身体。
而她,似乎可以……控制这根线。
这是……什么?
是那个老者说的,反噬吗?
苏晴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而沈言,在看到她流下血泪的那一刻,心中那股不安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他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一秒钟都不想。
他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开车!”
他钻进车里,对着司机低吼道。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轿车引擎发动,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躺在地上的苏晴,和那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路人。
保镖看着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把苏晴扶起来,还是该去追沈言。
而苏晴,却在这一刻,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没有理会后脑的伤,也没有理会周围的人。
她只是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张被血迹和泪水浸湿的支票。
一百万。
她缓缓地,将那张支票,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眸,“望”向了沈言离开的方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恨。
沈言。
你以为,这就两清了吗?
不。
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感觉到,那根连接着他们两人的无形丝线,随着她心中恨意的升腾,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韧。
她试着,用尽自己的意念,轻轻地,拉扯了一下那根线。
下一秒,她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丝线,从遥远的地方,传递到了她的身体里。
那股暖流,驱散了她体内一丝丝的寒意。
让她那原本冰冷僵硬的四肢,恢复了一点点知觉。
而与此同时,在疾驰的轿车里,正烦躁地扯着领带的沈言,心脏猛地一抽。
一股突如其来的,针扎似的刺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沈总,您怎么了?”前排的助理立刻回头,紧张地问道。
沈言捂着胸口,脸色有些发白。
“没事。”
他摆了摆手,眉头紧紧皱起。
是错觉吗?
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走了一点什么。
虽然很微弱,但那种生命力被剥离的感觉,让他心悸不已。
他抬头,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沈氏大厦。
那个女人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
但她那双流着血泪的眼睛,却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