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暗沉皮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顾阳几乎握不住。失败惩罚那行字——“永久性剥夺”——在他的视野里反复闪烁,带着血色的重影。七十二小时。从他看到信息的这一刻起,倒计时已经开始。
马克·怀特。律师。真诚。
这几个词在他空洞的内心激不起任何涟漪,只有一种冰冷的、被驱策的麻木。他是一名收债人了,为了赎回自己的灵魂,他必须先去剥夺别人的。
第二天下午两点四十分,顾阳站在了维也纳中央法院庄严肃穆的走廊里。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风衣,领子竖起,半张脸掩藏在阴影下。与音乐厅那种充满期待的喧嚣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关乎命运的重量。人们低声交谈,脚步匆忙,脸上写着焦虑、愤怒或绝望。
他找到了第三审判庭。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上方镶嵌着象征公正的天平浮雕。顾阳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而非一个即将执行判决的猎手。
两点五十分,一行人从走廊尽头走来。为首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手提精致的鳄鱼皮公文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充满自信。他正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位面容憔悴、衣着华丽但眼神惶恐的贵妇低声说着什么。
“……怀特夫人,请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对方证据链存在致命缺陷,目击证人的证词也经不起推敲。你先生名下的那笔海外资产,绝不会被纳入共同财产分割。记住,无论法官问你什么,你只需要重复我们演练过的回答:你不知道,那是你丈夫的婚前投资,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入了顾阳耳中。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逻辑清晰,语气笃定,很容易让人产生依赖感。
这就是马克·怀特。顾阳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那股缺失了“真诚”后,所散发出的、过于完美的、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的气息。
怀特夫人怯生生地点点头,双手紧张地绞着手帕。
马克·怀特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职业化的、令人安心的笑容:“放松,我们赢定了。”
就在这时,他似乎感应到了顾阳的注视,目光扫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马克·怀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化为礼貌性的点头,然后将贵妇送进了法庭。
顾阳的心沉了下去。如何确保他支付“真诚”?在法庭上公开忏悔?这听起来荒谬且不现实。皮纸上只说了“确保完全支付”,却没有给出任何方法。
三点整,法庭开门。顾阳跟随少数旁听者走了进去,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下。庭审过程枯燥而充满火药味。正如马克·怀特所料,他牢牢掌控着局面,用犀利的盘问将对方证人逼入逻辑死角,用精心准备的法律条文驳得对方律师哑口无言。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无可挑剔,将他的当事人——那位怀特夫人,完美地塑造成一个对丈夫财务一无所知、无辜可怜的受害者。
法官频频点头,显然倾向于马克·怀特的陈述。
顾阳看着马克·怀特在法庭上挥洒自如,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提线木偶师,操纵着法律的丝线,将黑白颠倒。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正义感,只有一种任务难以完成的焦躁。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因此,法官大人,我方坚持认为,原告方提出的关于该笔海外资产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主张,完全是无稽之谈,缺乏任何有效证据支持。”马克·怀特做最后陈述,声音铿锵有力,带着胜利在望的自信。
法官拿起法槌,准备宣判。
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应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顾阳的脊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马克·怀特身上。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一种更内在的感知——在马克·怀特那光鲜自信的外表下,心脏的位置,缠绕着一缕极其黯淡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灰色丝线。那丝线散发出一种“缺失”和“虚假”的波动。
这就是被抵押的“真诚”?或者说,是“真诚”被抵押后留下的空洞?
来不及细想,顾阳集中起所有的意志——不是他已然消失的音乐灵感,而是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濒临绝境者最后的求生欲——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向那缕灰色的丝线,并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呐喊:
**“支付代价!”**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法庭里一切如常。
但马克·怀特的身体猛地一僵,即将落下的法槌悬停在了半空。他脸上那种运筹帷幄的自信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涂料一样开始剥落。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和混乱,他张着嘴,准备好的结案陈词卡在了喉咙里。
“怀特律师?”法官疑惑地看着他。
旁听席上也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马克·怀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让他感到窒息和恐慌。那是……愧疚?不,比愧疚更原始,是一种无法再继续“扮演”下去的生理性厌恶。
他看向坐在原告席上,那个被他驳斥得面色惨白、眼神绝望的原配妻子。又看了看身边这位,靠着谎言即将获得巨额不义之财的怀特夫人。
他原本构建得完美无缺的逻辑堡垒,从内部开始崩塌。
“法官大人……我……”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失去了之前的流利和磁性。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马克·怀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扯开了束缚在喉咙上的无形枷锁:
“……我撤回刚才的部分陈述。关于编号为EX-7的海外信托基金……我的当事人,怀特夫人,对此并非完全不知情。她曾在三年前,亲自签署过一份相关的知情文件……文件副本……就在我的公文包里。”
法庭内一片哗然!
怀特夫人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马克·怀特,尖叫道:“马克!你疯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法官重重敲了下法槌:“肃静!”
马克·怀特没有理会她,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疲惫地靠在辩护席上,喃喃道:“抱歉,法官大人……我……我不能继续用谎言来赢得这场官司。这违背了……法律的公正精神。”
他说出了“公正”这个词。在他说出这个词的瞬间,顾阳清晰地“看”到,那缕缠绕在他心口的灰色丝线,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蒸发,消失无踪。
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或者说是一种“完整”的感觉,通过某种无形的连接,反馈到了顾阳身上。非常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却让他一直冰冷僵硬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松弛感。
**“任务完成。目标‘真诚’已支付。”**
冰冷的提示信息,直接浮现在顾阳的脑海。
他成功了。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迫对方支付了代价。
顾阳没有停留,趁着法庭内一片混乱,法官怒斥,怀特夫人尖叫,记者蜂拥而上的时候,他悄然起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走出法院,维也纳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第一次觉得那阳光里,似乎有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但紧接着,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自我厌恶席卷而来。他为了自己,亲手毁掉了一个同行(尽管是个无良的同行)的职业生涯,甚至可能改变了多个人的命运。这和他在音乐中追求的纯粹与美,背道而驰。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像一个游魂。经过一家音像店时,橱窗里正在播放他几年前演奏会的录像。屏幕里的他,坐在钢琴前,闭着眼,脸上洋溢着沉浸于音乐中的、纯粹的光辉,手指在琴键上歌唱。
那曾经是他。
现在,他是一个刽子手。
他快步离开,仿佛那画面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回到酒店房间,天色已暗。他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死寂一片。
突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书卷与冷冽金属的气息,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
顾阳猛地抬头。
房间的阴影角落里,空间微微扭曲,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水波。一个模糊的、穿着玄色长袍的身影轮廓,在其中若隐若现。看不清面容,但顾阳知道,那是往生阁的阁主。
一个冰冷、平静,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直接在顾阳的脑海中响起,如同上次一样:
**“适应得很快。”**
顾阳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做到的?”他对着那片阴影低吼,声音沙哑。
**“契约的联系,意志的引导。”**阁主的声音毫无波澜,**‘品质’的缺失,本身即是弱点。你只需找到它,撬动它。”**
“我只是……强迫了他。”顾阳感到一阵反胃。
**“你只是加速了他‘支付’的过程。抵押之物,终须偿还。逃避,只会积累更大的代价。”**阴影似乎波动了一下,**“第一个任务,只是让你熟悉规则。接下来的,不会如此轻松。”**
“还有下一个?”顾阳的心沉入谷底。
**“你的‘赎价’,远未还清。”**阁主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漠然,**“享受你短暂的‘完整’感吧,虽然微不足道。它很快就会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
话音刚落,角落的阴影恢复了正常,那股非人的气息也瞬间消散。
房间里,只剩下顾阳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城市永恒的背景噪音。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修长却空洞的手指。
第一个任务完成了。他得到了一丝微弱的反馈,却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个部分,在过程中被玷污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