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一股奇异的、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着皂角的干净气息,驱散了浓重的血腥和雨水的土腥味,钻入了江知即将停滞的鼻息。
一只微凉却异常柔软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还……活着……”一个清越而带着难以置信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声音里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让他昏沉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明。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一股不算强大、却异常坚定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
一个温软却单薄的肩膀,吃力地顶在了他腋下,支撑着他大半的重量。
湿冷的雨布盖在了他身上,隔绝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坚持住……我带你回家……”那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江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张被雨水打湿的侧脸轮廓,几缕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白皙的颈侧。
雨水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滑,艰难地拖着他,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跋涉。
那抹在风雨中倔强前行的侧影,成了江知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看到的、也是唯一的光亮。
再次恢复意识时,江知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属于“活着”的温暖。
身下是干燥松软的稻草,身上盖着虽然粗糙却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涩和一种……食物熬煮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
低矮的土屋,墙壁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黄,但收拾得很干净。
窗棂上糊着素纸,透进朦胧的天光。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土灶前忙碌。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忙碌的身影,也温暖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是那个雨夜里的女子。
江知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女子闻声立刻转过身。
那是一张不算绝美却异常干净温婉的脸庞,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的溪水,此刻盛满了关切和担忧。
她快步走到炕边,俯下身,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醒了?别动,你伤得很重。”
她端来一碗温水,用木勺小心地喂到江知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活气。江知贪婪地吞咽着,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武斗场看客的疯狂嗜血,没有管事守卫的鄙夷冷漠,只有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
她放下碗,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他唇边的水渍,“这里是风息山的杏花村。你昏迷三天了,烧得很厉害。”
“谢……谢……”江知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别说话,好好休息。”云千月摇摇头,眼中是真诚的温柔,“药快熬好了,喝了会舒服些。”
日子在汤药的苦涩和身体的剧痛中缓慢流淌。
云千月成了江知世界里唯一的支柱和色彩。
她每日为他清洗伤口,更换草药,动作轻柔而专注。她熬煮稀粥,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
她会在午后,坐在炕沿,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讲山里的四季,讲田间的趣事,讲村中淳朴的琐碎。
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流淌过江知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心田,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江知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处境。
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贫农,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云千月是家中支柱,既要操持家务,照顾年迈父母,还要下地劳作。
生活的重担并未压垮她,她脸上总带着一种坚韧而温暖的笑意。
在云千月两个多月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江知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愈合,高烧也退了。
然而,当他尝试运转体内残存的那点微弱灵气时,心却沉入了谷底。
丹田气海更是空空荡荡,曾经勉强踏入的炼气境修为,几乎荡然无存!
剧烈的反噬让他喉头一甜,差点又呕出血来。
“怎么了?”正在缝补衣物的云千月察觉到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绝望,连忙放下针线。
“没……想起了写不仅要的东西……”江知闭上眼,声音沙哑而平静。
修为尽失,在这乱世,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更遑论复仇?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江知猛地睁开眼,对上云千月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看我爹娘,不也在这山脚下平平安安地过了大半辈子?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那温软的手掌,那坚定的话语,像一道微光,再次刺破了江知心头的阴霾。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女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如同初春的嫩芽,悄然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破土而出。
身体基本恢复后,江知便执拗地要帮忙。
云千月拗不过他,便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
从最初只能坐在院子里剥剥豆子、看看火候,到后来能跟着云千月一起下地,锄草、浇水、采摘。
田间劳作是辛苦的,烈日晒黑了江知原本苍白的皮肤,锄头磨破了他的手掌。
但这份辛苦,却带着一种踏实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感。
汗水滴落在泥土里,看着亲手侍弄的禾苗一天天茁壮成长,听着云千月在垄间哼唱不知名的山歌小调,感受着傍晚时分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这一切,都是武斗场那血腥地狱里无法想象的安宁与美好。
江知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追随着云千月的身影。
看她弯腰时纤细却充满韧劲的腰肢,看她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的碎发,看她劳作时专注认真的侧脸,看她偶尔回头朝他露出的、如同山花般纯净温暖的笑容。
每一次目光交汇,都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心尖,带来一阵悸动和酥麻。
云千月也察觉到了江知的变化。
这个沉默寡言、眉宇间总带着化不开郁结的男子,眼神渐渐变得柔和明亮。
他笨拙却认真地学着农活,默默替她分担最重的担子。
他会在她累得直不起腰时,递上一碗清凉的井水;会在暴雨突至时,毫不犹豫脱下外衫罩在她头顶,拉着她在泥泞中狂奔回家;会在深夜她为父母煎药时,静**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有种让人安心的沉静。
一种无声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一次,两人在溪边清洗沾满泥土的农具。
夕阳的金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
江知看着水中云千月低头浣洗的倒影,清澈的溪水映着她温婉的眉眼,美得让他屏息。
“千月……”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嗯?”云千月抬起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夕阳下如同碎钻。
江知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那里有他渴望已久的、如同溪水般澄澈的温柔。“我……我想一直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云千月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霞,如同天边最绚丽的晚霞。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轻应,如同天籁,瞬间点亮了江知整个世界。
他伸出粗糙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浸在溪水中微凉的手。
她的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
溪水潺潺,夕阳熔金。
两只沾着泥土和溪水的手紧紧相握,无声地诉说着最朴素也最真挚的誓言。
那一刻,所有的苦难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彼此眼中倒映的温暖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