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你老婆不行了,临终前非要见你最后一面,说有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接到电话时,我正在给我的花浇水。我和老婆李玥丁克了五十年,无儿无女,说好谁先走,剩下的那个就搬去养老院,把房子卖了,钱捐出去。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可我赶到医院,推开病房门的瞬间,我懵了。病床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小女孩,全都哭着喊“妈”“奶奶”“太奶奶”……
我站在门口,像一尊石雕。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一百只蜜蜂同时蜇了。
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压抑的哭声,钻进我的鼻腔,让我一阵阵地犯恶心。
那个躺在病床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李玥。
我们结婚五十年,相濡以沫,是院里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
我们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
当年我们都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思想前卫,约定好了要做丁克家庭,享受二人世界。
为此,我还跟家里闹翻了,几十年不相往来。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安安静-静地,两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
可眼前这一幕,是什么?
那个跪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满脸悲戚,一声声“妈”叫得撕心裂肺。
他身后的年轻人,一对男女,也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喊着“奶奶”。
最小的那个女孩,扎着羊角辫,大概七八岁,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也跟着抹眼泪,小声地抽泣着:“太奶奶……”
妈?奶奶?太奶奶?
这些称呼,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的妻子,什么时候有了儿子?有了孙子孙女?甚至……有了重孙女?
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李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跪着的人,浑浊的眼球费力地转动,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老……老陈……你来了……”
那个叫着“妈”的中年男人立刻回过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愤怒,仿佛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你就是陈远?”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敌意。
我没有理他,我的眼里只有李玥。
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病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周围的人自动给我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的眼神,有好奇,有鄙夷,有怜悯。
我走到床边,握住李玥冰冷的手。
那只曾经无比光滑、温暖的手,此刻只剩下皮包骨头,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像干枯的树枝。
“玥儿,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在颤抖。
李玥看着我,浑浊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老陈……对……对不起……”
她费力地喘息着,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向那个中年男人。
“他……他叫张伟……是……是我的儿子……”
“那两个……是我的孙子,张浩……和孙女,张静……”
“那个小女孩……是我的重孙女,叫念念……”
轰!
我的大脑彻底炸开了。
儿子?孙子?重孙女?
我这辈子,听过无数的学术名词,解过最复杂的方程式,却在今天,被这几个最简单的称谓,彻底击溃了。
“你的……儿子?”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李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丁克的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个叫张伟的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在我的胸口。
“你吼什么!我妈都这样了,你还想逼死她吗!”
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撞在身后的床头柜上,腰上传来一阵剧痛。
但我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痛,早已将一切都淹没。
“你……你是她的儿子?”我死死地盯着他,“那你爸是谁?!”
张伟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但很快又被愤怒所取代。
“我爸早就死了!要不是你这个男人,我妈会抛下我几十年吗?你还有脸问!”
“我?”我气得笑了起来,“我?我跟她结婚五十年!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李玥,你说话!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冲着病床上的李玥嘶吼,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李玥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青紫。
监护仪上,心率的曲线开始剧烈地波动,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医生!”张伟和他的子女们顿时乱作一团。
几个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将我粗暴地推到一边。
“病人情况危急!家属请保持冷静!都出去!”
我被推出了病房,张伟一家人也被赶了出来。
张伟通红着眼睛,像一头要吃人的狮子,再次冲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老东西!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我任由他抓着,双眼空洞地看着病房紧闭的大门。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碎了。
五十年。
整整五十年啊。
我为了那个丁克的誓言,放弃了做父亲的权利,跟父母决裂,被亲戚朋友戳脊梁骨。
我把李玥捧在手心里,呵护了她一辈子。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唯一,是灵魂伴侣。
到头来,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仅有儿子,连重孙女都有了。
而我,这个所谓的丈夫,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是什么?
一个被蒙在鼓里五十年的傻子?一个为别人养老婆的冤大头?
无尽的荒谬和悲凉,将我彻底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对张伟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那一瞬间,张伟一家人哭声震天。
而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心,已经随着那句“尽力了”,一起死了。
我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冲进病房,围着李玥的尸体痛哭。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观众,看着一场与我无关的悲剧。
原来,我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我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那个我和李玥住了五十年的家,此刻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编织的牢笼。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深秋的冷风吹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ar伟那句充满怨恨的话。
“要不是你这个男人,我妈会抛下我几十年吗?”
他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难道在他们眼里,我才是那个拆散他们家庭的罪人?
这太可笑了。
太荒谬了。
我走回了我们那个熟悉的小区,看着那栋熟悉的单元楼。
家门口,张伟和他的一家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律师。
看到我,张伟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没有看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一只手,粗暴地按住了我的手。
是张伟。
“我问你话呢!你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家?”张伟冷笑一声,朝那个律师扬了扬下巴。
律师走上前来,打开公文包,拿出了一份文件。
“陈远先生,您好。根据李玥女士生前立下的遗嘱,这套房产,以及她名下所有的银行存款、理财产品,都由她的儿子,张伟先生继承。”
“这套房子的所有权,现在属于张伟先生。所以,严格来说,这里已经不是您的家了。”
律师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张伟那张得意的脸。
“遗嘱?什么遗嘱?我怎么不知道!”
“这房子是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她凭什么一个人处理!”
律师推了推眼镜,公式化地说道:“陈先生,请您冷静。这份遗嘱是李玥女士在清醒状态下,由公证处人员见证,合法订立的,具有法律效力。”
“至于房产,这套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只有李玥女士一个人的名字。在法律上,属于她的个人财产。”
我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房产证……
是的,房产证上,确实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当年单位分的房子,后来房改,她说她去跑手续方便,我就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她。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我甚至觉得,写谁的名字都一样,我们是夫妻,我们是一体的。
原来……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她早就为她的儿子,铺好了所有的路。
而我这个傻子,还在为我们美好的二人世界而沾沾自喜。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张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别在这装可怜了。律师,跟他说明白,让他赶紧滚蛋。”
律师清了清嗓子,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陈先生,考虑到您在这里居住多年,张伟先生愿意给您三天时间,收拾您的个人物品,搬离这里。”
“三天后,如果您还不搬走,我们将会采取法律手段。”
三天。
他们只给我三天时间,让我从这个我住了五十年的家里,滚出去。
我看着张-伟那张与李玥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那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被冰封了。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好……”
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
身后,传来张伟不屑的冷哼,和他孙女天真的问话。
“爸爸,那个老爷爷是谁啊?他为什么住在太奶奶家里?”
“他是个外人,念念。一个……占了我们家五十年便宜的坏人。”
坏人?
我成了坏人?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充满了凄厉和绝望。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