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尸骨未寒,族里那帮饿狼就盯上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家产。他们说,女人不能掌家,
祖宗的规矩。他们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理应把田产铺子交给族里代管,
“免得被外人骗了去”。他们逼我在族会之上,亲手交出亡夫用命挣下的家业。
所有人都等着看我哭,看我跪地求饶。他们以为,我只是个软弱可欺的未亡人。他们不知道,
夫君读过的那些律法书,我也都读过。他们更不知道,县令大人那张请帖,是我亲手递的。
祠堂之上,我没哭。我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什么叫王法。
1.纸钱灰未冷我男人,赵秉安,头七还没过。灵堂里的纸钱灰堆了厚厚一层,风一吹,
就呛得人眼睛疼。我跪在蒲团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一下一下地往火盆里添纸钱。我儿子,
五岁的铁牛,靠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门帘子一挑,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我男人的亲叔,族里管事的康伯安,背着手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族老,
一个个脸上都挂着那种假惺惺的悲痛。“三娘啊,节哀。”康伯安的声音很沉,
像是庙里的钟,听着就让人心头发紧。我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秉安是我们赵家的好孩子,走得这么突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都碎了。”他说着,
还用袖子擦了擦根本没眼泪的眼角。我心里冷笑。心碎?我男人下葬那天,
我可是看见他跟人打听城里米价了。“秉安走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铁牛,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另一个族老开了口,语气里全是“关怀”。“这家里家外的,
田产、铺子,那都是秉安辛辛苦苦挣下的。你一个女人,哪里懂这些经营的门道。”话头,
终于绕到正题上来了。我依旧没抬头,只是把怀里的铁牛抱得更紧了些。这孩子睡得不安稳,
小眉头皱着。“要我说啊,三娘,”康伯安蹲了下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这产业,还是交给族里来管着比较好。”“族里帮你看着,
每年分红利给你娘俩,保证你们吃穿不愁。等铁牛长大了,再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
”他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好像他不是来抢家产的,是来普度众生的活菩萨。“这样,
既能保住秉安的家业不被外人骗了去,也能让你清清静静地给秉安守节。你说,
是不是这个理?”火盆里的火焰跳了一下,映着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
看起来像个吃人的妖怪。我终于抬起了头。我看着他,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很平静。
“叔,你说得对。”我开口了,声音有些哑,像是几天没喝过水。“我一个妇道人家,
确实什么都不懂。”康伯安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以为我服软了。“只是,”我顿了顿,
伸手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到耳后,“秉安走得急,家里好多东西都乱着。
田契、房契那些,我都不知道他收到哪儿去了。”“您几位,能不能容我几天,
等我把灵堂的事忙完,再把这些东西找出来,理清楚了,再交给族里?”我的语气很谦卑,
带着点恳求。康伯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好孩子,
这才懂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急,我们不逼你。你先好好送秉安最后一程。族里,
永远是你和铁牛的靠山。”说完,他带着那帮人,心满意足地走了。门帘落下,
隔绝了外面的冷风。我低下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慢慢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找东西?不。我是要给你们这些饿狼,准备一场盛宴。一场你们想吃,
却永远也咽不下去的盛宴。2.豺狼已叩门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吊唁的人来来往往。
康伯安他们没再上门,但风言风语却传遍了整个宗族。“听说了吗?秉安家的铺子,
要收归族里了。”“三娘一个寡妇,守着那么大家业,确实不妥当。族里也是为了她好。
”“就是,万一她想不开,带着家产改嫁了怎么办?那可是我们赵家的东西。”这些话,
都是那些来吊唁的婶子大娘们,当着我的面,“无意”中说给我听的。一句句,
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我一概不理,只是安静地守着灵,招待着客人,
尽一个未亡人该尽的本分。她们看我没什么反应,只当我懦弱,默认了。说的话,
也越来越难听。“秉安真是没福气,娶了这么个不会持家的,偌大家业都守不住。
”“可不是嘛,当初就说她八字太硬,克夫。”我听着这些话,手里的纸钱捏得死紧,
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但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悲痛又麻木的表情。我不能急。现在还不是时候。
猎人,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等到猎物自己走进陷阱。头七那天,法事做完,
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天已经黑透了。我刚把累瘫的铁牛哄睡着,门就被敲响了。
是康伯安家的管事。“三娘,”管事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我家老爷让小的来问问,
东西都找齐了吗?族老们都等着呢。”果然,一天都等不及了。“劳烦您跑一趟。
”我对着他福了福身子,语气还是那么温顺,“都找齐了。只是天色已晚,多有不便。
”“还请您回去告诉我叔,明早辰时,我一定带着东西,亲自去祠堂,交给族老们。
”管事得了准信,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该来的,总算要来了。我走进里屋,点亮了油灯。从床底下,
我拖出一个小小的樟木箱子。这箱子,是秉安的。他是个秀才,
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考取功名,可惜天不遂人愿,考了三次都没中。后来他就死了心,
开始经商。但他读书的习惯没改,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全都是他看过的书,
还有他做的笔记。我打开箱子,一股陈年的墨香扑面而来。我没去看那些经史子集。我伸手,
从最底下,抽出了一本已经翻得很旧的书。书皮上,写着四个字——《大燕律例》。这本书,
秉安生前翻看过无数遍。他说,读书人,不仅要懂圣贤道理,更要懂这世道的规矩。这规矩,
就是王法。我嫁给他十年,他看书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做针线活。他念一句,我就听一句。
十年下来,这本书里的条文,我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记得七七八八。
尤其是关于户籍、田产、继承的那几章。我翻开书,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看过去。
我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页上。户律,继承篇。第二百一十三条。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户主亡故,有子者,产归其子。子未及冠,其母尚在,
则由母代为掌管。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侵占孤儿寡母之产业。”我看着那一行字,一遍,
又一遍。直到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然后,我从箱子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叠纸。
那是我们家所有田产和铺子的官契。每一张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户主的名字:赵秉安。
而在每一张官契的最后,都盖着一个鲜红的官印。那是县衙的大印。是王法,最大的凭证。
我把这些官契一张张铺开,又仔細地收好,放进一个布袋里。做完这一切,我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我静静地坐着。明天,祠堂。会是一场好戏。3.祠堂里的“鸿门宴”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我给铁牛穿戴整齐,给他煮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鸡蛋羹。“娘,
我们今天要去哪儿?”铁牛揉着眼睛问我。“去祠堂,见你叔公他们。”我摸了摸他的头,
“铁牛,你记住,今天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怕。娘在呢。
”铁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辰时,我牵着铁牛的手,准时出现在了赵家祠堂门口。祠堂里,
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正中间的主位上,坐着康伯安。他左右两边,
是族里最有威望的几个族老。再往下,是各房的男丁。整个祠堂,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女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烛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一走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射了过来。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但更多的是贪婪。我目不斜视,牵着铁牛,走到祠堂中央,停下脚步。我没有下跪,
只是弯腰,对着正上方的祖宗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我直起身,看向康伯安。
“叔,各位族老,三娘来了。”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祠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康伯安清了清嗓子,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手边那个小小的布袋上。
“三娘,你能想通,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很欣慰。”他开口了,官腔十足。“把东西,
拿上来吧。”我没动。我只是看着他,平静地问:“叔,你要拿什么东西?
”康伯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当然是秉安留下的那些田契、房契。
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他身旁的一个族老不耐烦地说道。“哦。”我点了点头,
好像才明白过来。我蹲下身,打开布袋。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动作。
我从里面,慢悠悠地,拿出了一张纸。不是他们想要的契书。而是一张状纸。我把状纸,
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那些,都是这些年,
我们家和族里一些人因为田地、水源发生纠纷时,秉安写的状纸。最后,
我才拿出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官契。但我没有递上去。我只是把它们拿在手里,站了起来。
“叔,各位族老,”我环视了一圈,声音依旧平静,“秉安留下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不过,在把这些东西交给族里之前,三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各位长辈。
”康伯安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不敢。”我微微一笑,
“只是有些事情,秉安生前没跟我说清楚,我一个妇道人家,心里没底。怕把事情办砸了,
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他。”我把话说得很漂亮,滴水不漏。康伯安和几个族老对视了一眼,
大概觉得我是在故作姿态,拖延时间。“你问吧。”康伯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点问,
问完了赶紧把东西交上来。”“好。”我点了点头。“第一个问题,
”我举起手里的一张田契,“这上面的户主,写的是赵秉安的名字。”“现在秉安不在了,
这户主,是不是就要改成族里的名字?”康伯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那是自然!
收归族产,当然要改。”“那……是改成康伯安叔您的名字,还是改成祠堂的名字?
”我继续问,一脸的天真无邪。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们问住了。改成康伯安的名字?
那不是明摆着中饱私囊吗?改成祠堂的名字?祠堂又不是人,怎么当地契户主?
几个族老开始交头接耳,小声地商量起来。康伯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
我这个他眼里的“蠢妇”,会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祠堂里,开始有了一些窃窃私语。
我看着他们窘迫的样子,心里冷笑。这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4.一句无心之言“咳咳!”康伯安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族老们的议论。
他瞪了我一眼,沉声说道:“这些都是族里的公事,自有章程,不用你一个妇道人家操心!
”“你只要把东西交上来就行了!”他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恼羞成怒。“哦,
原来是这样。”我露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那三娘还有第二个问题。
”我没理会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田契、房契,
当初都是在县衙备过案,盖了官印的。”我用手指了指契书右下角那鲜红的印章。
“现在我们要改户主,是不是……也得去县衙走一趟,把备案也改了?”这个问题一出,
整个祠堂瞬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去县衙?他们敢吗?他们今天做的事,
说得好听是“代管”,说得难听,就是明火执仗地抢夺族人产业。这事,只能在赵家祠堂里,
关起门来做。一旦闹到官府,闹到县令大人面前,那性质就全变了。康伯安的脸色,
从猪肝色变成了铁青色。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他终于意识到,
我不是在拖延时间。我是在给他,给所有在座的人,挖坑。“赵三娘!
”他身旁的一个族老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以为拿官府来压我们,
我们就会怕了吗?”“这是我们赵家的家事!轮不到官府来管!”“就是!自古以来,
族规大于王法!我们按族规办事,天经地义!”立刻有人附和起来。祠堂里又一次乱了起来,
矛头全都指向了我。我站在一片嘈杂声中,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我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他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完。然后,我才缓缓开口。“各位叔伯,长辈。”我的声音不大,
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三娘刚才说的话,可能让大家误会了。
”我对着众人,歉意地笑了笑。“我不是想拿官府来压谁。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
”康伯安冷哼一声。“是啊。”我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忧愁。“我担心,
万一我们去县衙改备案的时候,县令大人问起来,咱们该怎么说。”“总不能说,
是族里觉得我一个寡妇守不住家业,所以才把产业收走的吧?”“这话传出去,
别人会怎么看我们赵家?会不会说我们赵家欺负孤儿寡母?
”“这……不是给我们赵家的门楣抹黑吗?”我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一心一意”地在为赵家的名声着想。那些刚才还叫嚣着“族规大于王法”的人,
一个个都闭上了嘴。他们可以不在乎我一个寡妇的死活,但不能不在乎整个赵家的脸面。
康伯安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发现,他每想好一步棋,
我都能提前两步,把他的路给堵死。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片平静。
我还没出招呢。我只是问了两个“傻问题”而已。“而且啊,”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轻轻地“啊”了一声。“我前两天去城里给秉安买纸钱的时候,
好像听人说了一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说什么?
”康伯安急切地问。我看了他一眼,
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好像听人说……咱们大燕的律法里,
有那么一条……”“好像是说,这孤儿寡母的产业,是受王法保护的。谁要是敢抢,
就要……就要挨板子,还要流放?”我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一句无心之言。
但落在康伯安和那些族老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整个祠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5.县衙里的旧人情祠堂里安静得可怕。
康伯安他们,都被我那句“无心之言”给镇住了。大燕律法?流放?这些东西,
离他们这些一辈子待在村里的庄稼汉太遥远了。他们只懂族规,只懂祠堂里的这一套。
王法是什么,他们根本没概念。正因为没概念,所以才害怕。“你……你胡说!
”过了好半天,康伯安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但明显底气不足。“你一个妇道人家,
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就是!”另一个族老也跟着帮腔,
“别是自己编出来吓唬我们的吧?”我看着他们色厉内荏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底。
我没有跟他们争辩。我只是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叔,各位族老,
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可这事,关系到咱们整个赵家。万一是真的,
那咱们今天要是办错了事,可就是给全族招祸啊。”“要不……”我看着他们,
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咱们找个懂法的人来问问?”“去哪儿找?”“城里,县衙。
”我轻声说道,“我记得,秉安生前,和县衙里的王主簿有过几分交情。
王主簿是专门管这些文书律法的,他肯定懂。”“要不,我们派个人,去县衙问问王主簿?
”我这个提议,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去县衙问?
那不就等于把这事捅到官府那儿去了吗?康伯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去,他不敢。不去,
又显得他心虚,好像真怕了那个不知真假的“大燕律法”。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其实,
我根本没去过什么县衙。所谓“和王主簿有交情”,也是我瞎编的。不,也不全是瞎编。
我男人秉安,确实和那个王主簿是同一年考的秀才,两人有过几面之缘。秉安说过,
那个王主簿,为人还算正直,就是有点迂腐。最重要的是,秉安曾经帮过他一个小忙。
这份人情,虽然不大,但现在,或许能派上用场。昨天晚上,我把铁牛哄睡之后,
就悄悄出了门。我没去县衙。我去了王主簿的家。我一个寡妇,深夜拜访一个外男,
传出去名声就全毁了。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开门的是王主簿的妻子,看到我,一脸的警惕。
我没多说,只是递上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秉安生前最喜欢的一方砚台,
还有我亲手绣的一对护膝。“王夫人,”我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我男人去了,
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如今族人相逼,要夺我家产。我实在走投无路,只求您能在王大人面前,
替我们说一句话。”“我只想问一句,大燕的律法,还管不管我们这种人的死活。
”王夫人是个心善的。她听完我的话,眼圈也红了,连忙把我扶了起来。她没收我的东西,
只是让我回去等消息。她说,王主簿是个读圣贤书的人,最看不得这种不平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