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议论,自然传不到魏长亭府邸深处。蓝宓的日子,在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后,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府里的下人,对她愈发恭敬,甚至带着点畏惧。
转眼入了冬。
第一场雪落下时,魏长亭染了风寒。
起初只是低热咳嗽,陈掌事请了太医来看过,开了药。但魏长亭忙于公务,并未静养,风寒很快转重,竟成了缠人的咳疾,夜里咳得尤其厉害,人也迅速消瘦下去,脸色苍白得吓人。
太医换了几波,药方也换了几次,却总不见大好。府里的气氛也随着他的病情,变得愈发压抑沉闷。
这日午后,陈掌事脚步沉重地来到听竹轩,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
“夫人,督主……咳疾又重了。刚用了药,勉强睡下,但这几日胃口极差,几乎水米不进。太医说……这病最忌忧思劳神,需得静养,可督主他……”陈掌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蓝宓放下手中的书卷。魏长亭病重的消息,她早有耳闻。她知道陈掌事的意思。名义上,她是他的“夫人”,于情于理,都该去探视侍疾。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再次靠近他,或许能赢得一些信任的机会。但也同样危险。病中的人,脾气往往更坏,心思也更难测。
“我知道了。”蓝宓站起身,“烦请陈掌事带路。”
魏长亭的寝院在书房后面,守卫更加森严。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寝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帘幕低垂,炭火烧得很旺,有些闷热。魏长亭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病气。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双颊却因为低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有些急促,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闷咳。
才月余不见,他竟憔悴消瘦了这么多。那个在雨夜中如山岳般高大、带着骇人戾气的男人,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蓝宓的心弦,莫名地被拨动了一下。
陈掌事示意她轻声,然后带着伺候汤药的小太监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蓝宓和沉睡(或者说昏睡)中的魏长亭。
蓝宓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早已凉透。旁边还有半碗清粥,几乎没动过。
她看着床上那个眉头紧锁、被病痛折磨的男人。前世在王家,她也曾这样守着生病的王侍郎,那时只有恐惧和厌恶。可现在,看着魏长亭,她的心情复杂得多。有对他权势的敬畏,有对他病情的担忧(这担忧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处境),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怜惜?是因为那晚他指尖擦过她眼泪的微凉?还是因为他此刻卸下所有防备的脆弱?
她甩开纷乱的思绪,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他吃点东西,按时吃药。
她走到外间,轻声唤来守在门口的小安子,低声吩咐:“去小厨房,让他们用上好的粳米,熬一盅浓浓的米油来,要滚烫的。再让他们准备些清淡爽口的小酱菜。”
小安子连忙应声去了。
蓝宓又回到床边,拿起那碗凉透的药汁,走到炭盆边,将药碗放在一个特制的铜架上温着。
做完这些,她搬了个小杌子,在离床榻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安静地守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寝殿里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动了动,发出一声难受的**,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有些浑浊,带着病中的迷茫和倦怠。他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蓝宓。
“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发不出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蓝宓立刻起身,倒了小半杯温水,走到床边,微微俯身:“督主,喝点水润润喉。”
魏长亭咳得撕心裂肺,根本没力气抬手,只是皱着眉,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她。
蓝宓犹豫了一瞬。她该喂他吗?这动作太过亲密……
但看他咳得痛苦的样子,蓝宓心一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托起他的脖颈和后肩,将水杯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魏长亭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似乎想抗拒,但虚弱的身体和喉咙的干渴让他最终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水。
温水入喉,稍稍缓解了灼痛。他靠在蓝宓的手臂上,急促地喘息着,闭着眼,额上全是冷汗。
蓝宓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高热,还有那急促而虚弱的心跳。隔着单薄的中衣,他滚烫的体温灼着她的手臂。她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等他呼吸稍稍平复,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放回枕上,迅速收回手臂。
肌肤相触的地方,一片滚烫。
这时,小安子端着热气腾腾的米油和一小碟酱瓜进来了。
蓝宓接过米油,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然后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魏长亭唇边。
魏长亭睁开眼,看着眼前白瓷勺里晶莹粘稠的米油,又看了看蓝宓平静无波的脸,眉头依旧紧锁着,眼神却不像刚才那样涣散,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妥协。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微微张开了嘴。
蓝宓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他吃得不多,只吃了小半碗米油,配了几根酱瓜,就摇头表示不要了。
蓝宓没有勉强,放下碗,又端过温好的药:“督主,该喝药了。”
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魏长亭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之色。
“拿走。”他哑声道,带着孩子气般的抗拒。
蓝宓端着药碗没动,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良药苦口。督主喝了药,病才能好。”
魏长亭闭上眼,不理她。
蓝宓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她知道他在别扭什么。高高在上的九千岁,大概从未被人这样“逼迫”着喝药。
她想了想,拿起旁边碟子里一块用来佐药的、拇指大小的蜜饯。这是太医开的方子里配的,说是能缓解苦味,但魏长亭显然不屑于用。
“督主,”蓝宓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带着一丝哄劝的意味,“您把药喝了,就吃一块这个,就不苦了。”她把那块晶莹的蜜饯递到他眼前。
魏长亭睁开眼,看着那块蜜饯,又看看蓝宓那双清亮的、带着坚持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纯粹的、希望他喝药病好的执着。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蓝宓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夺过蓝宓手里的药碗,仰起头,眉头紧锁着,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将那碗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动作之快,之猛,让蓝宓都愣住了。
喝完药,他把空碗往蓝宓手里一塞,脸色因为药的苦味而更加难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蓝宓连忙把蜜饯递过去。
魏长亭瞥了一眼,没接,而是抓起旁边小几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口冷茶,才压下那股翻涌的苦意。
蓝宓拿着那块被嫌弃的蜜饯,有点尴尬地收回手。
魏长亭靠在床头,喘息着,额上又冒出一层虚汗。他闭着眼,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倒是会哄人吃药。”
蓝宓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低声道:“督主歇着吧。妾身就在外间守着,有事您唤一声。”
她收拾好碗碟,端起托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
外间,炭火烧得很暖。蓝宓在靠窗的软榻上坐下,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刚才喂药时,他滚烫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手臂上。还有他夺过药碗猛灌时,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近乎孩子气的赌气……
蓝宓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魏长亭这场病,缠绵了将近一个月。
蓝宓每日都去他寝院侍疾。喂药,喂些清淡的饮食,在他咳得厉害时帮他顺顺背(虽然他每次都僵硬地避开),在他沉睡时安静地守在一旁看书。
起初,魏长亭的态度依旧冷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但蓝宓只当没看见,该做什么做什么,动作轻柔,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的坚持。渐渐地,魏长亭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喝药时虽然依旧皱着眉,却不再需要她“哄”,自己端起碗就灌。偶尔醒来看到她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看书,也只是瞥一眼,便又闭上眼休息。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沉默的默契。
陈掌事看在眼里,对蓝宓的态度愈发恭敬,甚至隐隐带着感激。
终于,腊月里,魏长亭的咳疾渐渐好转,虽然依旧清瘦,但精神好了许多,也能下床处理一些紧要公务了。
这天下午,蓝宓照例端着温好的药和一小碟点心走进寝殿。
魏长亭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份密报在看。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依旧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戾气,多了几分病后的沉静。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了过来。
蓝宓将药碗和点心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督主,该喝药了。”
魏长亭放下密报,目光落在蓝宓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已恢复了往日的低沉: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蓝宓微微一怔。这是她入府以来,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类似“认可”的话。
“妾身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她垂眸回答。
魏长亭端起药碗,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猛灌,而是慢慢地喝了一口。浓重的苦味让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他放下碗,目光扫过小几上那碟精致的荷花酥。
蓝宓注意到他的目光,以为他想吃,便拿起一块递过去。
魏长亭却没有接,而是抬眼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你识字?”
蓝宓不明所以,点了点头:“略识得几个。”
“会看账吗?”他又问。
蓝宓心中一动。上辈子在王家,她为了活下去,偷偷学过看账本,甚至帮王侍郎那个草包处理过一些简单的账目。后来在王府,为了讨好管事,也学过一些。
“懂一点。”她谨慎地回答。
魏长亭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端起药碗,将剩下的药喝完。
蓝宓见他喝完药,便准备收拾东西退下。
“等等。”魏长亭叫住她。
蓝宓停下脚步。
魏长亭指了指软榻对面的椅子:“坐。”
蓝宓依言坐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魏长亭靠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小几边缘,似乎在斟酌词句。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开春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府里有些产业……需要人打理。陈福管着前头的事,分身乏术。后院的账目……以后,你看着吧。”
蓝宓的心猛地一跳!让她……管账?管魏长亭府邸后院的账目?
这绝不仅仅是对她侍疾的“奖赏”!这意味着,他愿意让她接触府邸内部的事务!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信任!或者说,是试探的开始?
巨大的机遇和同样巨大的风险,同时摆在面前。
蓝宓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抬起头,迎上魏长亭审视的目光,没有推辞,也没有狂喜,只是平静而郑重地应道:
“是,督主。妾身定当尽力。”
魏长亭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下去吧。”
“妾身告退。”
蓝宓端着空药碗退出寝殿,走在回听竹轩的路上。寒风凛冽,吹在脸上有些刺痛,但她的心,却像被投入火炭的冰湖,剧烈地沸腾起来。
管账!她终于,摸到了这座森严府邸的第一道门缝!
冬去春来。
魏长亭的身体彻底康复,重新变得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数日不回府。府里又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压抑的平静。
蓝宓的生活却有了新的内容。
陈掌事将厚厚一摞账册送到了听竹轩,主要是府邸后院的日常开销、仆役月例、采买支出,以及城外几处田庄、铺子的租子收益。
账目繁杂琐碎,但对于在王家和王府都偷学过看账的蓝宓来说,并不算太难。她看得极其仔细,每一笔进出都反复核对,遇到不懂的,就记下来,等陈掌事来问安时,再不动声色地请教。
陈掌事起初还带着点考校和观望的态度,但几次下来,发现蓝宓不仅学得快,心思也极为缜密,甚至从一些陈年旧账里发现了几处微小的错漏和疑似虚报的地方(她只私下委婉地提醒了陈掌事,并未声张),便渐渐收起了那点轻视之心,态度愈发恭谨。
蓝宓很清楚,管账只是第一步。魏长亭给她这个权力,既是试探她的能力,也是考验她的忠诚。她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她沉下心,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那些枯燥的数字里。白天看账,晚上就着烛火研究田庄铺子的经营状况,偶尔也会向陈掌事询问一些外头的事情,但都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初夏。
这天,蓝宓正在核对一个绸缎庄的账目,小安子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带着笑:“夫人,陈掌事来了,说府外有人给您送东西。”
送东西?蓝宓有些意外。谁会给她送东西?蓝家早已烟消云散。
她放下账册:“请陈掌事进来。”
陈掌事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手里捧着一个朴素的藤条箱子。
“夫人,”陈掌事躬身道,“这位是城西‘锦绣坊’的刘娘子。她说受一位姓柳的姑娘所托,将这个箱子转交给夫人。”
姓柳?蓝宓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她认识的人里,没有姓柳的姑娘。
“柳姑娘?”蓝宓疑惑地问。
那刘娘子连忙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声音有些紧张:“回……回夫人话,是……是一位姓柳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长得……挺秀气。她说……说您看了箱子里的东西,就明白了。她还说……说她是您的故人。”
故人?
蓝宓的心提了起来。她示意春桃接过箱子。
箱子很普通,没有上锁。蓝宓打开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半旧的婴儿小衣服,布料柔软,针脚细密,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衣服上面,放着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纸,上面没有署名。
蓝宓拿起信,拆开。
信上的字迹清秀娟丽,内容却让蓝宓瞬间如坠冰窟!
“蓝姐姐亲启:
见字如面。姐姐如今贵为督主夫人,想必早已忘了当年冷宫之中,那个曾与你同食一碗馊饭、共盖一条破被的柳莺儿了吧?莺儿命苦,侥幸活命,辗转流落,不敢忘姐姐当年活命之恩。今闻姐姐得遇贵人,莺儿亦为姐姐欢喜。然莺儿近来听闻一桩旧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思之再三,恐对姐姐不利,特此相告。”
“姐姐可知,当年冷宫之中,那碗断送姐姐性命的毒酒,并非出自三皇子妃之手?三皇子妃虽恨姐姐,却也不敢在冷宫公然下此毒手。那毒……乃是三皇子亲自命人交给看管冷宫的吴公公,假借三皇子妃之名送去的!只因姐姐无意中撞破了他与……(此处字迹被墨团污损)的私会!三皇子怕姐姐泄露,才要杀人灭口!”
“莺儿当时躲在暗处,亲耳听到三皇子吩咐吴公公!字字句句,犹在耳边!莺儿人微言轻,无力为姐姐伸冤,每每思及,痛彻心扉!今将此秘辛告知姐姐,望姐姐千万小心!三皇子此人,阴狠毒辣,睚眦必报!姐姐如今身份不同,他或许不敢明着动手,但暗箭难防!望姐姐珍重!珍重!”
“故人柳莺儿泣血顿首”
信纸从蓝宓手中飘落。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身体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春桃和秋杏连忙扶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陈掌事也吓了一跳。
蓝宓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三皇子!竟然是他!
上辈子,她一直以为是三皇子妃嫉妒成性才毒杀她!她恨毒了三皇子妃,也恨蓝薇,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凶手,是那个她曾短暂依附、给过她虚假温存的三皇子!
就因为她无意中撞破了他的秘密?就因为她“可能”会泄露?他就毫不犹豫地要了她的命!
原来,她上辈子从头到尾,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和阴谋里!她所谓的“依靠”,才是真正将她推入地狱的魔鬼!
恨!比前世更猛烈、更刻骨的恨意,瞬间烧红了她的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夫人!夫人您别吓奴才!”陈掌事见她神色骇人,急忙上前。
蓝宓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恨意和杀机,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向一脸担忧和惊疑的陈掌事,以及那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刘娘子,勉强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没事……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有些难过。”她转向刘娘子,“刘娘子,多谢你跑这一趟。春桃,看赏。”
春桃连忙拿出一个装着碎银子的荷包塞给刘娘子。
刘娘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陈掌事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看出蓝宓的异常绝非“想起旧事”那么简单。那封信……还有那个神秘的“柳莺儿”……他心中警铃大作。
“夫人,这信……”陈掌事试探着问。
蓝宓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节发白。巨大的仇恨在她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她恨不得立刻冲到三皇子面前,将他碎尸万段!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她现在只是魏长亭名义上的夫人,无权无势,拿什么去撼动一个皇子?冲动只会让她再次陷入万劫不复!
她需要力量!需要能碾碎三皇子的力量!
而能给她这份力量的……只有一个人!
蓝宓猛地抬起头,看向陈掌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陈掌事,我要见督主!立刻!马上!”
陈掌事被蓝宓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惊得心头一跳。他从未见过这位夫人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那眼神里翻滚的恨意和决绝,几乎要化为实质。
“夫人……督主他今日在宫里,恐怕……”陈掌事有些为难。
“那就等督主回府!”蓝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多晚!我都要见他!有……要事相告!”
她紧紧攥着那封染血的信,仿佛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的复仇火种。
陈掌事看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惊疑不定。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夫人如此失态?还要立刻面见督主?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是,夫人。奴才这就派人去宫门外候着,督主一出来,立刻禀报!您……先回房歇息片刻?”
蓝宓摇了摇头,她根本坐不住。巨大的仇恨和得知真相的冲击,让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初夏微热的风吹进来,却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三皇子……赵元澈!
这个名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上辈子临死前的痛苦、不甘、怨恨,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原来她恨错了人!原来她最大的仇人,一直披着温情的假面,躲在幕后!
她必须报仇!不惜一切代价!
而魏长亭,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利刃!
她必须赌一把!赌魏长亭对三皇子也有忌惮!赌她手中这个关于三皇子隐秘的把柄,足以打动他!
蓝宓在听竹轩里焦灼地等待着。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坐立不安,时而望着窗外,时而盯着手中的信纸,眼神变幻不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终于,在掌灯时分,小安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夫人!督主回府了!直接去了书房!陈掌事让您过去!”
蓝宓猛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将那封至关重要的信小心地折好,贴身藏入怀中。她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襟,确保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失态,然后快步走出了听竹轩。
书房里灯火通明。
魏长亭似乎刚回来不久,身上还穿着进宫时的绯色蟒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坐在书案后,正听着陈掌事低声禀报着什么。
看到蓝宓进来,陈掌事立刻住了口,躬身退到一旁。
魏长亭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蓝宓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这么急着见本督,何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蓝宓走到书案前,没有行礼,而是直接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督主,”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妾身今日,得知了一个关乎性命、也关乎……朝局的秘密。特来禀报督主。”
魏长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哦?说来听听。”
蓝宓从怀中取出那封已经被她攥得有些发皱的信,双手呈上:“督主请看此信。”
陈掌事立刻上前接过信,恭敬地放到魏长亭面前的书案上。
魏长亭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蓝宓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魏长亭的脸,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一丝情绪。
魏长亭看得很慢,很仔细。当他看到“三皇子亲自命人交给看管冷宫的吴公公,假借三皇子妃之名送去”以及“只因姐姐无意中撞破了他与……(污损)的私会”时,他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了一下!敲击桌面的手指也瞬间顿住!
一股极其冰冷、极其危险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
陈掌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把头埋得更低。
蓝宓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赌对了!魏长亭对这个秘密有反应!
许久,魏长亭缓缓放下信纸。他没有看蓝宓,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幽深难测,仿佛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终于,魏长亭抬起眼,目光锐利如电,直射蓝宓:
“这信中所言,柳莺儿……你确定是她?她还活着?”
“妾身确定!”蓝宓毫不犹豫地回答,“信中的细节,只有真正在冷宫待过的人才知道!而且……她提到了那碗馊饭和破被……确有其事!她定是柳莺儿无疑!”
魏长亭沉默着,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缓慢而沉重。
“三皇子……”他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看来,本督主还是小瞧了他。”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蓝宓,眼神复杂难辨:“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本督,想要什么?”
终于问到了核心!
蓝宓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挺直了背脊,迎着魏长亭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妾身不敢妄求!只求督主一件事:他日若有机会,请督主……助我报仇!”
“报仇?”魏长亭的尾音微微上扬。
“是!”蓝宓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三皇子赵元澈!是他害死了我!此仇不报,我蓝宓死不瞑目!”
她不再掩饰,将上辈子被毒杀的仇恨**裸地摊开在魏长亭面前!她知道,在魏长亭这样的人面前,坦诚的恨意,远比虚伪的掩饰更有力量!
魏长亭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浓烈恨意、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的女人。她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剑,寒光凛冽,锋芒毕露。
为了复仇,她竟敢把这样致命的把柄直接送到他手上!这份狠绝和孤勇……
魏长亭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本督主,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蓝宓的心猛地一沉!他这是……拒绝?
就在她心头冰凉之际,魏长亭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她:
“你的仇,本督主可以帮你报。但,你能给本督主什么?”
蓝宓愣住了。她能给他什么?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
“妾身……一无所有。”蓝宓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唯有此身,此命。督主若有所需,妾身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魏长亭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记住你今日的话。”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走到蓝宓面前,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与她平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从今日起,你的命,你的仇,都攥在本督主手里。本督主要你活,你才能活。本督主要你做的事,你需得做好。懂吗?”
这冰冷的话语,却让蓝宓的心瞬间落回实处!他答应了!他接下了她的复仇!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涌上心头!蓝宓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仰起头,眼神无比坚定:
“是!妾身明白!此生,唯督主之命是从!”
魏长亭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臣服和燃烧的火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他直起身,走回书案后,“信留下。柳莺儿此人……陈福。”
“奴才在!”陈掌事立刻上前。
“动用所有暗线,秘密查找一个叫柳莺儿的女子。曾在宫中冷宫待过,约莫二十出头,江南口音。找到她,秘密保护起来。”魏长亭的声音冰冷而果决,“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是!奴才明白!”陈掌事心头剧震,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领命。
魏长亭又看向站起身的蓝宓,语气缓和了一分,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此事,烂在肚子里。回去歇着吧。”
“是,妾身告退。”蓝宓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夜风清凉。蓝宓抬头望着漫天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终于,把复仇的刀,递到了最锋利的那只手上。
而她自己,也彻底绑上了魏长亭这艘深不见底的巨船。前路是生是死,是复仇的烈焰还是万丈深渊,她已无从选择,也……义无反顾!
书房里,魏长亭拿起桌上那封染着蓝宓掌心血迹的信,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被墨团污损的关键字眼上。
“……只因姐姐无意中撞破了他与……(污损)的私会!”
与谁的私会?
魏长亭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他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某个暗格处轻轻一按。
一场围绕着三皇子隐秘的风暴,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酝酿。而蓝宓,这个主动踏入风暴中心的女人,她的命运,也彻底与那个权倾朝野的太监,纠缠在了一起。